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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罌笑笑,道:“那不就好了?你可放心呢。”

  羌丁沒有搭話。他看了罌一眼,埋頭悶悶地啜薑湯。

  “冊罌。”好一會,羌丁抬起頭:“可是你在那卜骨上做了手腳?”

  罌轉頭看他。

  “誰人同你亂說?”她神色平靜。

  “不是誰人亂說。”羌丁道:“你那時去下邑,我窺到你將卜骨夾在了衣裳……”話未說完,嘴已經被罌的手蒙住。

  “怕別人聽不到麼?”罌橫他一眼,趕緊出門望了望,確定無人在附近,才放心折回來。

  羌丁目瞪口呆,片刻,低低說:“你怎敢……那可是欺瞞鬼神!”

  “哦?”罌不慌不忙,反問:“那你想做人牲?”

  羌丁悶不出聲。

  罌笑起來,往他的杯里添一勺薑湯,篤定道:“放心好了,那卜象既然能改,可見鬼神也不太歡喜你,算不得欺瞞。”

  羌丁狐疑地望著罌,沒再反駁。

  “冊罌,國君喜歡同你說話。”隔了一會,他忽而道。

  “嗯?”罌訝然:“你怎知?”

  “他每回來鞏邑都要與你說話,方才他也與你說話。”羌丁道。

  罌想了想,確實是這樣。與上一任莘伯相比,這位莘伯算是熱情多了。他每回來到鞏邑見到罌,總是言語和氣,每逢春秋還會記得給她添衣。

  當然,這些也並不是憑空而來。罌在他面前總是努力表現得乖巧一些,因為畢竟寄人籬下,與衣食父母處好關係是絕對必要的。

  “如此。”罌朝羌丁眨眨眼:“你也想與國君說話麼?”

  羌丁知道她又來捉弄自己,撅撅嘴,扭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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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做賊心虛,羌丁提起這事之後,罌有些不安。

  占卜時瞞天過海的成就感已經過去,貞人陶畢竟見多識廣,萬一被他識破,罌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大雪下了一個早晨,午時過後,風雪竟然停住,天氣開始放晴。

  莘伯一行人本來打算返回莘邑,正為大雪阻道焦急,見得這般機會,即刻收拾物什準備上路。

  聽到這個消息,罌心中一陣放鬆。這個時候,莘伯走得越遠越好。他走了,卜骨就會被埋起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可就在出發之前,邶小臣忽然來找罌,說莘伯要見她。

  罌才放下的心又一下懸了起來。

  太陽照在雪地上,屋頂投下的陰影與白雪的顏色間隔分明。還是先前說話的那處廡廊,莘伯身披狐裘立在廊下。

  “我稍後就回莘邑。”莘伯看著罌,溫聲道。

  “國君慢行。”罌恭敬道。

  莘伯沒有言語。

  罌低著頭,忽然,手被一陣溫熱握住。

  “這麼涼?”莘伯低低道。

  罌吃驚地抬頭,莘伯含笑看著她,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

  “鞏邑偏鄙,確是苦了你。”莘伯道:“來年春暖,我將宮室修葺好,你就可隨我住到莘邑里。”

  罌愕然望著莘伯,只見他目光明亮,兩頰泛著些微紅,他方才的話一直在腦海里翻騰。

  “國君何意?”好一會,她說。

  “還不明白?”莘伯輕笑:“來年擇定了日期,我就遣媒人去睢國。你隨了我,就不必再留在鞏邑,將來萬事不必憂愁。”

  罌想了想:“可國君已有婦。”

  莘伯一怔,隨即把手握得更緊:“你怕她們慢待你?”他微笑,溫言道:“放心,你父親是睢侯,又與我互為表親,自然與別人不一般。”

  罌沒有說話。

  “罌?”過了會,莘伯喚道。

  罌面露為難之色。說:“國君好意,罌心中感激,然實不敢從命。”

  莘伯訝然:“為何?”

  罌低著頭:“罌方才遇到母親,她說鞏邑好,要我留在此處呢。”

  “嗯?”莘伯怔了怔,臉色微變。

  他將目光一掃周圍,手鬆開了些。

  “冊罌!冊罌!”正在這時,不遠處忽而傳來羌丁的喊叫聲。

  罌愣了愣,連忙回頭應道:“何事?”

  “你在何處?小宰尋你哩!”

  罌再應一聲,轉向莘伯。

  “國君,”她望著莘伯,躊躇道:“我……”

  “如此,你去吧。”莘伯頷首,努力掩飾臉上的不自然。

  罌向莘伯一禮:“諾。”說罷,順從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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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步沿著廡廊七拐八繞,一直走到看不見那庭院,罌才停下腳步,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方才那戲演得當真急智,幸好過了關。

  “冊罌。”一個聲音冷不丁地在身後響起,罌嚇了一跳。

  羌丁笑嘻嘻地衝著她做鬼臉。

  “如何?”他得意地說:“我幫了你脫身哩。”

  罌放鬆下來,奇怪地問:“你怎知我須脫身?”

  羌丁說:“你連你母親都搬了出來,還不是想脫身?”

  罌瞪眼:“你竟去偷聽?”

  羌丁賊賊地笑,不以為然:“是你們話語聲太大。”

  罌莞爾,拍拍他的腦袋,朝居室走去。

  “你為何不願跟國君去莘邑?”才掩上門,羌丁就迫不及待地問她:“國君年輕又俊氣,多少女子歡喜他哩。”

  “去莘邑做甚。”罌在火塘邊坐下,把火塘里的木柴撥了撥,伸了伸懶腰:“他可是我表兄。”

  “表兄又如何?”羌丁一臉好奇:“你父母也是表親。”

  “稚子懂什麼。”罌不耐煩地睨他一眼,從旁邊的柴糙堆里折來一根粗禾管,夾在手指中間,懶洋洋叼在嘴裡。

  “冊罌,”羌丁瞪著她,好一會,說:“你是個怪人。”

  冊罌恍若未聞,吸一口禾管,看著躍動的火苗,慢慢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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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鞏邑確實艱苦。可即便不考慮與莘伯的血緣關係,她還是願意留在鞏邑;也不是因為對莘伯沒有感情,以罌目前的處境,她實在沒什麼資格談感情。

  這裡的人們重鬼神,罌記得第一次看到殺人牲的時候,武士一揮銅鉞劈去了半個人頭,她當場尖叫了起來。

  但後來,她發現情況比想像的還要嚴重得多。人的想像力無窮無盡,能作為犧牲的身份也是五花八門。罌的舅舅下葬時,不僅帶走了生前服侍的奴隸、武士和妾婦,還殺掉了所有他覺得順眼的臣子和愛犬,連御車的馬夫也沒有放過。

  罌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生存的危機,她覺得在這個地方,地位怎麼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不要莫名其妙被拉去斬成幾截或強行縊死。

  所以話說回來,罌繼續留在鞏邑,她仍然是睢侯的女兒,莘國的客人,什麼祭祀都與她無關;而到一旦變成了莘伯的妾婦,將來莘伯萬一不測,她就是殉葬人員的候選。

  傻子才去莘邑。罌心裡想著,再往糙梗里吸一口。

  沒有溫熱的煙氣,只有寒涼的糙味。她看看手中的糙梗,癟癟嘴角,手一揚,拋入火中。

  羌丁

  莘伯回莘邑的事沒什麼意外,當日下午,車騎從人踏著白雪離開了鞏邑。

  廟宮裡重新恢復了平靜,莘伯想帶罌去莘邑的事也如同陣風颳過,再也無人提起。

  不過罌並未因此消停,因為羌丁生病了。

  他發起了高燒,罌去看的時候,他正躺在糙鋪上說著胡話。老羌甲守在一旁,憂心忡忡。

  “如何?”罌問老羌甲。

  老羌甲已經五六十歲,頭髮跟羌丁一樣亂,不過已經全白了。他看看罌,爬滿皺紋的黑臉沒什麼表情,說:“昨夜至今,總不見好轉。”

  他的言語含糊,夾著濃重的口音,罌過了一會才聽明白。

  她也憂慮起來,伸手摸了摸羌丁的額頭,只覺燙手。羌丁身上卻不住地發抖,縮作一團。

  “可服了藥?”罌問。

  老羌甲道:“方才貞人陶送了些糙藥來,才服下。”

  罌頷首。她知道羌丁得病是因為不穿裘衣受了凍,這種天氣,成人離了裘衣尚且難捱,何況他一個小孩子。

  心裡想著,她環視四周,眉頭微皺。僕人們住的地方是地穴,環境極差,長年不見日頭,又冷又cháo;冬天要燒火取暖,通風又差,四壁和地上都是黑乎乎的。

  罌也擔心羌丁再待在這裡會病得更重,就去稟告貞人陶,得了他的同意,把羌丁移出地穴,臨時安置到一件空餘的小室里。

  眾人各自出去做事,罌留下來守著熬藥的爐子。

  柴火“噼啪”地響著,她撥了一會,待火塘里不再冒黑煙,站了起來。

  室內,羌丁已經不說胡話了,仍然閉著眼睛。罌走過去,摸摸他額上的巾帕,發現已經有些溫了,於是取下來過一遍冷水,重新敷上去。

  羌丁縮著身體,一件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裘衣蓋在上面。這個時代,禦寒之物不過毛氈皮裘,而僕人或貧民,冬天裡只能蓋禾糙的大有人在。

  這件裘衣罌認得,是羌丁父親留下的,在為數不多的物品裡面算是最貴重的一件。羌丁對它很是珍視,不到十分忍耐不得就不肯穿出來。而且這裘衣使用多年,已經破舊不堪,罌稍微看了看,光袖口衣襟等處就已經破了許多小洞。

  罌想了想,走回自己的住所,將一件舊裘衣拿了過來。羌丁如今十一二歲,又生得瘦小,裘衣樣式男女差別不大,他應該還是穿得下的。

  糙鋪上傳來些挪動的聲音,罌看去,只見羌丁口裡嘟噥著胡話,把胳膊露了出來。罌連忙走過去,想把裘衣蓋好,忽然,看到羌丁的脖子上露出一塊什麼東西。

  她仔細看,卻見是一隻玉虎。它扁扁的,似乎還雕著紋樣,用細麻繩穿著掛在羌丁的脖子上,顯得有些大。罌看到這笨拙的飾物,感到又是好笑又是費解。她與羌丁識得許多年,還第一次知道他會把這樣的東西掛在脖子上,並且藏得這般隱秘。

  正在觀看,羌丁翻了一下身體,睜開眼睛。

  “醒了?”罌移開視線,伸手摸摸他的額頭,問:“覺得如何?”

  “……渴……”羌丁往裘衣底下縮了縮脖子,聲音含糊地說。

  罌拿起旁邊的一杯水,遞到他嘴邊。

  羌丁支起頭,“咕嚕咕嚕”地喝了下去。

  “好些了麼?”等他喝完,罌又問。

  羌丁搖搖頭,聲音虛弱:“不好。”羌丁望著罌:“冊罌,我難受……會死麼?”

  “會。”罌點頭。

  “啊?”羌丁登時一臉哭喪。

  罌笑起來,將帶來的裘衣蓋在他身上:“這個給你,天寒才開始,貞人陶說你再不可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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