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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如何?”

  “如何?”邶小臣笑笑,慢悠悠地說:“婦妌育有王子載,傳說她可做夢都想著讓王子載繼位。爾等但想,王子躍這般風光,婦妌可歡喜?”

  眾人相覷,紛紛點頭。

  仍有人不解,問:“可我聽說天子定下的小王可不是王子躍,是王子弓。”

  “王子弓乃後癸所出,性情平實,以長子之身立為小王。後癸薨逝多年,母家凡國亦民少而地狹。”邶小臣道:“天子要強,誰人不知?後辛在時,曾為天子親自征戰無數,如今王子躍亦承繼其勇;而婦妌是當今王后,母家井國殷實,支持得力。相較之下,王子弓麼……”他笑而搖頭,沒說下去。

  眾人皆瞭然,紛紛頷首:“如此,國君果是遠矚。”

  正說話間,一陣寒風忽而灌入,卻是衛秩從門外探頭進來,道:“邶小臣,國君喚你。”

  邶小臣應了一聲,與眾人施禮,走了出去。

  “國君喚我何事?”門外,邶小臣問衛秩。

  衛秩道:“我見貞人陶擺了卜具,許是要行卜。”說著,他往手心裡呵口氣,搓了搓:“早該行卜了,可國君只拖著,這麼多日,都下雪了。”

  邶小臣莞爾,沒有接話,隨他朝堂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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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其然,堂上,一應卜具已經擺好。貞人陶端坐正中,莘伯居左,下首之處,是一名姿容窈窕的女子。

  邶小臣心中瞭然,收回目光,向莘伯行禮:“國君。”

  莘伯頷首,對貞人陶說:“事俱備,可行卜。”

  貞人陶應下,女子將一塊修整好的牛肩胛骨遞上前去。

  衛秩立在一旁,對那女子感到十分好奇,不時將眼睛打量她。忽然,女子看過來,雙目與他相對。

  衛秩臉上微訕,隨即收回目光。

  “三月氐女,可乎?”待貞人陶向堂上神主祝禱一番之後,莘伯問。

  衛秩在旁邊聽著,眉頭稍稍揚起。

  年前,商王令各方國獻女,莘國也在其列。莘國對這些事一向不怠慢,人選早就敲定了,單等著開春占卜上路時日。

  卜骨的背面鑿著一道槽和一個圓孔,火塘里早已燒好了紅紅的炭火,貞人陶取出一段火炭,細細鑽灼那槽和圓孔。

  空氣中浮起一陣淡淡的焦糊香味,過沒多久,“噼啪”的聲音響起,卜骨的正面,圻紋裂開,連成一個“卜”字的形狀。

  貞人陶掌握著火候,待圻裂完全,他看看上面圻紋連成的兆象,道:“吉。”說罷,將卜骨遞給莘伯。

  莘伯雙手接過,將卜兆仔細研讀,片刻,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

  “吉。”他說著,將卜骨給邶小臣看了看,又遞給女子。

  女子接著卜骨,筆蘸上調好的硃砂,在卜骨的兆象上端記“一告”,空一點距離,在旁邊寫“吉”。

  “丙戍卜,陶,貞三月氐女商。”貞人陶慢慢說:“莘伯占曰,吉。”

  女子聽著他說卜辭,將每個字都寫在卜骨上。

  “隔日還須二告。”莘伯微笑,對貞人陶說:“我今日返莘邑,此後有勞貞人。”

  貞人陶謙道:“國君客氣。”

  莘伯想了想,道:“我記得祭祖之事,今日正逢三告。”

  “正是。”貞人陶頷首,說罷,他轉向女子:“冊罌,將卜骨取來。”

  女子應下,起身走向堂後。

  冊罌?衛秩愣了愣,不禁將那身影看了幾眼。

  原來她就是冊罌,婦妸的女兒呢。衛秩心裡道。

  沒多久,冊罌返來,拿著一塊卜骨,雙手奉與貞人陶。

  貞人陶將卜骨端詳一番,未幾,依貞卜之法向神主祭告。

  “五羌三牛,可乎?”莘伯問。

  貞人陶再以炭條燒灼骨面,待裂出圻紋再看,忽而臉色一變。

  “凶。”他將卜骨遞給莘伯。

  “凶?”莘伯吃驚,看向卜骨,只見圻紋開裂,所呈兆象正是大凶。

  “怎會如此?”他皺眉。

  衛秩與邶小臣對視一眼,亦詫異不已。祀奉就在後日,今日行卜,本以為必定順利,不想竟出了這等奇事。他思索著,眼睛不由地瞥向冊罌,卻見她雙眼盯著卜骨,像在細看圻紋,一動不動。

  “如此,”貞人陶沉吟:“只得再卜。”

  “五羌三牛不成,何以替代?”莘伯問。

  貞人陶細觀圻紋,道:“可貞十牛。”

  莘伯頷首:“善。”

  貞人陶讓冊罌取來一塊新的卜骨,當場再貞。

  紋路在卜骨上慢慢裂開,待圻紋定下,兆象大吉。

  “如此,便以十牛替代。”莘伯對貞人陶說:“後日行卜,今日定下,須速速預備。”

  “敬諾。”貞人陶禮道。

  眾人一番致禮,各自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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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罌走到堂後的廡廊下,北風吹來,頸後一陣激靈。她望向落滿積雪的庭院,少頃,長長地吁了口氣。

  她沒料到今日莘伯親自來看行卜,幸好他和貞人陶未曾發覺,否則這欺瞞鬼神的罪名落下來,就是拿她去做人牲也不為過。

  心裡思索著,她不禁又想起躍來。

  躍有銅刀,識得卜辭和文骨,當時在驪山中罌就猜到他是個貴族。只不過所謂貴族罌見得也不少,算不得不稀罕。她沒有打探別人底細的愛好,那時萍水相逢,罌除了確認此人對自己無害,別的一點也不關心。

  而現在,她發現躍文骨的功力高得超乎想像,又開始好奇起來,甚至有些後悔自己當時做得太規矩。

  “罌。”

  正思索間,身後傳來一個聲音,罌嚇了一跳。

  她回頭,卻見莘伯立在身後看著她,臉上含著淡笑:“何事如此出神?”

  “國君。”罌向他施禮。

  “你在觀雪麼?”莘伯走過來。

  “正是。”罌答道。低眉間,卻見他的腳步已到了眼前。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你與我本是表親,怎比市中的國人還要拘謹?”

  罌抬頭,正遇上莘伯的目光。

  “罌乃廟宮冊人,自當守禮。”罌莞爾道。

  莘伯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想再說什麼,邶小臣走過來,說貞人陶有新卜的卜骨給他。

  “我去去就來。”莘伯對罌道,說罷,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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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罌立在廊下,看著莘伯的背影,片刻,轉回頭望向庭中,往手掌里呵出一口白氣。

  若論關係,這位莘伯與罌確是表兄妹。

  罌的母親名妸,與前任的莘伯一母同胞。

  妸年輕時是一名莘國宗女,並且是個出名的美人。十幾年前,罌的外祖父把她送到了殷,預備獻給商王。

  莘國與商之間的關係可謂源遠流長。商的開國之君商湯娶莘女,隨嫁的媵臣伊為商湯倚重,成為立國輔弼的賢臣。由那時而起,莘國自立商以來,幾百年間國運安穩,成為一方殷實之地。

  而也就是從那之後,莘國魔障了。幾百年來,無數莘女前前赴後繼一條路走到黑,每代商王的宮中都少不了莘女的影子。

  不過很可惜,妸到了殷之後,她並沒有成為王婦,而是被商王賜給了近臣睢侯。

  睢是商王畿內的方國,也曾與莘國聯姻,算起來,罌的父母之間還有五服內的親緣。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罌生下來就是痴痴傻傻的,不會說話也不會做事,見人就笑。

  在罌七歲的時候,睢侯伐人方戰死。商人兄終弟及,睢侯的兄弟繼承了君位。

  妸成為了寡婦,而作為先君的遺孀,地位也大不如從前。不過很巧,莘國這邊君位交替,罌的舅舅成為莘伯。她思量再三,乾脆帶著罌回了莘國。

  殷至莘國路途遙遠,妸的身體本來不好,一路上,到底沒能堅持住。她的到莘國的時候,拉車的二馬已經瘦骨嶙峋,莘伯親自出城迎接,對著車上用竹蓆捲起的屍體嚎啕大哭。

  葬禮辦得很隆重,莘伯為親妹妹殺了了四隻狗,十頭牛以及二十個羌人,陪葬的還有無數金貝。

  但是,罌的存在卻教她的莘伯舅舅為難。首先,她終究是睢國的人,父母不在了還有宗親,莘國實在不便收留;其次,她痴痴傻傻,在人們眼中是中了惡。

  睢國自罌的父親之後,君位數易,誰也無暇理會。這位舅舅思量再三,終究還是將罌收留下來。最後,為求得鬼神降佑,又把她送到了這廟宮裡。

  這些事情,都是貞人陶告訴罌的。她聽著的時候,淡定得很,仿佛貞人陶說的是別人。

  這個身體的過往記憶,於她而言猶如水過鴨背。現在和過去,一樣的名字,一樣的面容,這大概是她和這軀殼主人唯一的聯繫。親身存在於這個時代就已經足夠匪夷所思,她已經學會見怪不怪了。

  後面的事,她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罌在這裡住下不到兩年,突然病倒,巫醫皆無可奈何。就在人們打算把她入殮的時候,她竟忽然醒了過來,這詐屍奇聞曾經在莘國轟動一時。

  說實話,罌一直覺得貞人陶生得一副得道高人的樣子,或許知道什麼。可她無論怎麼明里暗裡地求證,貞人陶卻總是笑,只露出一口快要掉光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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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冊罌。”正出神,身後傳來羌丁的聲音。

  罌回頭,羌丁在牆後探著頭。

  “怎麼了?”冊罌走過去。

  羌丁看著她,用袖子擦了擦淌出來的鼻涕,支支吾吾道:“嗯……無事。”

  罌看看他身上單薄的衣服,皺眉道:“怎不著裘衣?”

  羌丁嘟噥道:“昨日濕了水,拿去晾了。”

  罌不再說什麼,拍拍他的肩頭:“走,去烤火。”說罷,拉著羌丁的胳膊朝居室走去。

  火苗熊熊地在火塘里招搖,舔著吊起的陶盆底。盆里的薑湯咕嚕嚕地沸騰,冒出騰騰白氣。

  罌舀起一杯,遞給羌丁:“喝吧。”

  羌丁接過,低頭往上面吹氣,看看罌,又看著跳躍的火苗,沒有言語。

  “你怎麼了?”罌覺得他今日怪得很,不解地問。

  羌丁咬咬嘴唇,片刻,小聲道:“冊罌,方才老羌甲同我說,今年祭祖本來要用我,是麼?”

  莘伯

  罌訝然,看著羌丁:“老羌甲?”

  羌丁點頭。

  罌瞭然。

  羌甲是這廟宮裡紀最長的僕人,常年跟在貞人陶身邊,識得一些字。

  “他還說了什麼?”罌問。

  “他說方才貞人陶再卜,改成了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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