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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掩去了山路的痕跡,可是罌卻記得清晰,所指方向毫不含糊。
“你來過許多回?”走了一段,躍忍不住問道。
“嗯 。”
“皆為尋那卜人?”
“不全是。”罌答道:“驪山下方圓幾百里皆祀奉山靈,我每年入山祭拜。”
躍點頭不語。
陽光透過樹枝,在雪地上投下耀眼的光斑。下過雪的山路很滑,躍走得很慢。山風呼呼吹來,不知是因為日頭溫暖還是背上的人,他竟一點也不覺得寒冷。
一路上,鳥鳴陣陣,時而能看到出來覓食的走獸。驪山裡的山魈甚多,常常能看到它們成群跳過枝頭,“唧唧啊啊”地叫喚,好奇地在樹上圍觀這兩個闖入深山的人。
走了快兩個時辰,罌忽然拍拍躍的肩膀,讓他停下來。
“果樹。”她指著路旁對他道,語中不掩喜意。
躍望去,只見不遠處,一樹野棗歪歪地生在陡峭的山岩上,結了滿樹的果實。
躍的心中亦是一陣欣然,他將罌放下,道:“我去。”
“等等。”罌說著,從懷裡取出麻巾,遞給躍。
躍瞭然笑笑,接過巾帕,走到那樹下。
深紅的果實垂在雪白的枝頭下,陽光中,煞是惹眼。躍從腰間取出銅刀,用刀背猛擊樹枝。棗樹“嘩嘩”震動,果實紛紛落下。躍將棗子拾起,麻巾兜得滿滿的。
他將果實打成布包,走回去。
“拿好。”躍將布包遞給罌,又望望天色,對她說:“時辰不早,還須趕路才是。”
“嗯。”罌接過布包。
躍看看她,半蹲下去。罌扶著他肩頭,趴到那背上。
“捉穩。”躍道,固住她雙足,一下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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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繼續在腳下延伸,峰迴路轉,一道山崖出現在前方。
幸得道路還算平緩,躍腳下仔細,走得穩當。
“食棗麼?”背上,罌問道。
“嗯。”躍答了聲。
一隻手伸過來,拈著棗湊到他的嘴邊。
躍愣了愣,片刻,張口咬住。
這果實許是經歷了霜凍,分外可口,躍竟覺得自己從未吃過這樣甜脆的棗子。
“好吃麼?”罌問。
“嗯。”躍一邊嚼著一邊答道。
罌似乎輕笑了一下。
躍感到那鼻息拂過脖子,麻麻的。
“過了這段山路,便是山口呢。”她說。
“嗯。”躍答道,忽然覺得有什么正在心中隱隱升騰。
“躍,”罌望向一旁,指著對面問他:“看那邊山壁,若長嘯,可有回聲?”
躍順著她指的方向視去,只見高聳的山巒隔著懸崖與這邊相對,落著雪,如同白色屏障。
“何不一試?”躍莞爾道。說罷,他停住腳步,深吸一口氣,長長清嘯:“哦嗬!”
餘音返來,果然迴蕩。
罌笑起來,也跟著他長喝一聲。
回音雖不及躍的洪亮,卻婉轉繚繞,如清風入耳。
躍只覺心情皆開朗,笑意染上唇邊。正欲前行,忽然,他聽到一陣隱隱的呼喝聲傳來,似乎有誰在接應。
“有人?”罌也聽到了。
躍亦是意外。
“嗬嗬!”他再大喊一聲。
沒多久,那聲音又響起,遠遠的,卻似在叫“罌”。
二人皆一怔。
罌面上一陣驚喜。她讓躍把自己放下,三兩步走到崖邊上,將手攏在嘴邊:“丁!”
那聲音答了一下,似乎更近了。
罌雀躍不已,迫不及待地提著衣裾朝前面走去。
“你足傷未愈,慢些!”躍在後面皺眉道。
罌卻不管,仍舊往山下呼喊。
沒多久,前方的樹叢中忽而奔出一個人來:“冊罌!”
罌眉開眼笑。
那人快步奔跑過來,待得近了,躍才看清楚。卻一個頭髮蓬亂的少年,身量瘦小,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皮裘。
“冊罌!”少年氣喘吁吁地奔到罌的跟前,望著她,突然“哇”地放聲大哭起來。他一把扯住罌的袖子,鼻涕眼淚淌了滿臉,話語沙啞:“這般時節,你怎敢入驪、驪山……昨夜可擔心死我了!”
“勿哭勿哭。”罌卻笑嘻嘻,摸摸他的頭:“我又不是第一次入山,且山靈多年受我祭拜,總該佑我。”
少年瞪她,仍擦著眼睛,一陣一陣的哽咽。忽然,他看到立在一旁的躍,兩隻眼睛立刻狐疑地將他打量。
躍也瞥著他。
“丁,這是躍,是他助我出山哩。”罌對少年道。
“哦……”少年仍然打量著躍,臉上的戒備卻少了許多。
罌轉過頭,對躍道:“這是羌丁。”
躍看著少年,未幾,頷首:“如此。”
商畿與眾方國,仆奚眾多,其中多出自羌方。而看這羌丁的打扮,與僕人無異。他想起罌的卜骨,心中有些訝然。她救僕人,又與這羌丁言行相善;而方才羌丁喚她“冊罌”,她究竟是何人?
羌丁擦乾淨臉上的涕淚,道:“冊罌,我將牛車拉了來,就在山下。”說著,他拉著罌就要往前走。
“稍等。”罌止住他:“我足踝扭傷,走不得呢。”
“扭傷?”羌丁吃驚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腳:“疼麼?”
“疼。”罌苦笑:“若非躍,我現下還困在山中。”
羌丁望向躍,若有所思。
“行路吧。”躍不多廢話,看看罌,躬身背過去。
罌答應一聲,俯到那背上。
躍背起她,大步向前。
“丁。”罌發覺羌丁沒跟上,回頭叫了一聲。
“哦。”羌丁應道,緊走幾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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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勢漸低,躍負著罌穿過茂密的林木,又走了一段,果然,一條山道橫在樹林下方。
他四下里望望,發現山道延伸向上,正是昨日那發狂的野馬帶著他途徑之處。林海落滿白雪,遙望無盡。一場曲折,他再走到這裡,只覺頗有些感慨。
“牛車。”到了路上,丁指著不遠處道。他們望去,果然,一頭毛色褐黃的老牛被拴在樹下,身上套著簡陋的木車。
羌丁跑過去,將牛車解開,撫著老牛的背嘆氣道:“幸好幸好,若你也飼了山虎,老羌甲就無人作伴了哩……”
罌有些忍俊不禁。
躍走過去,把罌放在牛車上。他看看罌,正要說話,一陣隱隱的呼喊聲傳入耳中。
他猛然回頭,屏息細聽。
“……嗬……嗬”一聲一聲,似乎有好些人在喊。
躍他聽得分明,心中一動。這是他與從人約下的呼喝之聲,專在行獵時做傳信之用。
“哦嗬!”他忙雙手攏前,朝著聲音的方向大喝。
沒多久,那些聲音再響起,更大了些,像在應答。一陣低低的角鳴之聲傳來,遙遠而清晰。躍舉目朝山里中望去,雪林茫茫,盡頭的迷濛之處,似有綽約的人影正奔跑出來。
“是尋你的人麼?”身後,罌在牛車上問道。
躍回頭,頷首:“嗯。”他看著罌,停了停,問:“你出山之後往何處?”
“下邑。”罌答道。
“冊罌,”這時,羌丁突然出聲,他瞄瞄躍,對罌說:“不快些回去,卜人可要囉嗦。”
躍看著罌。他不知下邑在何處,卻明白出了這座山,他們就要分開了。
他想了想,從脖子上解下一樣物事來。
“給你。”他遞給罌。
罌訝然接過,只見是一塊象牙雕就的玄鳥項飾。
“此物是我自製。”躍看看罌,忽而覺得有些口拙,補充道:“嗯,昨日也蒙你相助,權當謝禮。”
罌看著他,頷首:“如此,多謝。”
躍看著她將那玄鳥收入袖中,心裡竟似乎鬆了口氣。他的目光落在罌的臉上,日頭下,她長睫如羽,鼻尖和兩頰被寒風吹得泛紅,雪地的白光映著她的面龐,雙目卻愈加顯得清澄。
“你我還可再會麼?”躍低聲問。
罌笑笑,不答反問:“你欲再入驪山麼?”
躍訕然。
這時,奚丁用篾條打了打老牛的後腿,老牛“哞”一聲,懶洋洋地動了動。
“你我就此別過。”罌向他道。
躍頷首,沒有說話。
老牛拖著老舊的木輪“吱呀吱呀”地前行,躍站在原地,一直望著那車上的人離開,轉過岔路,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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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
一聲大喊在後面響起,他回頭,只見一人朝他飛奔過來,正是少雀。
“無事否?” 少雀一口氣奔到他面前,睜大著眼睛將他上下打量。
躍咧嘴笑了笑:“無事。”
少雀又將他看了看,確信果真無事,才放鬆下來。
“豎子!”他再也忍不住,破口罵道,將一件裘衣扔到躍的頭上:“你如今已為史!還這般鹵莽!大王若知曉,定饒你不得!”
躍見他眼眶青黑,知曉昨日至今,少雀定是不曾歇息。他心裡也覺得有愧,賠笑道:“勿惱勿惱,我獨自入山乃是常事,你看王畿那些小臣,誰人急過?”
少雀哼嫌惡地“哼”一聲:“下回你再出征,我可不來!”
二人正嚷嚷地說著話,入山搜尋的侍從都趕了來。見躍平安無事,各人皆大歡喜,簇擁著朝山下走去。
“你行獵多年,什麼深山不曾見過,怎會迷途?”路上,少雀奇怪地問,停了會,揶揄笑道:“莫非果真見到了驪山靈?”
驪山靈?
躍回望向身後,陽光明麗,驪山高聳盤踞,山巒和森林皆裹在一片雪白之中,深不知幾許。他的嘴角不由地彎起,只覺先前的種種,如夢境一般。
“笑甚?”少雀狐疑地看他。
躍卻笑容愈深,拍拍他的肩頭,大步向前走去。
貞問
“殷人開拔,想來是見天氣驟變,要趕在嚴冬前返大邑商。”鞏邑廟宮的塾中,炭火正紅,幾個小臣圍坐四周,取暖閒談。
“殷人俘羌人及牛羊無數,長途跋涉最怕生變,本不敢久留。”有人道:“先王盤庚以來,天子首次以王子為史出征,想必更是大意不得。”
眾人皆以為然。
一人皺眉:“既如此,這王子躍了不得呢,國君怎不親自迎接?”
“這你可不曉。”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眾人看去,卻見邶小臣走了進來。他闔上門,一邊搓手一邊在火塘旁坐下說:“王子躍是後辛所生,如今的王后是婦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