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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羌丁睜大眼睛看著那裘衣,支支吾吾:“可你就兩件……”

  “怎這般多話?”罌白他一眼:“不要我就收回。”

  丁“嘿嘿”地露出笑容。

  “冊罌。”過了會,他又悶悶地說,眼圈發紅:“我想我父母了……”

  罌看看他,輕嘆一口氣,拍拍他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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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話,罌這樣對他,大多出於同病相憐。他們年級相差不大,都沒有親人,並且地位一樣的岌岌可危。同是寄人籬下,她和羌丁的區別,不過是比他多了些在名義上的自由罷了。

  羌丁本是羌人,當今的商王有一回伐羌方,一下俘獲了萬餘人,羌丁的父母和老羌甲就在其中。他們沒有被商王用作人牲殺掉,而是作為奴隸賜給了莘伯,莘伯看他們曾在羌方事鬼神,又賜來了公宮。羌丁在莘國出生,如今只有十一二歲。在這廟宮裡,罌的年紀同他比較近,羌丁也向來愛找罌一起玩。

  但是很不幸,去年莘國新造大社,要用仆五十,羌丁的父母也在其列。那儀式很是盛大,罌也去了,親眼看到丁的父母被攔腰斬斷,拋到奠基的坑裡。

  從那以後,罌很注意,除非必要,從不與羌丁談起父母。

  “冊罌。”過了會,羌丁看著罌,咬咬唇,道:“你不想去莘邑嗎,可想過回睢國?”

  “嗯?”罌看看他,片刻,道:“不曾。”

  羌丁“哦”一聲。

  罌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覺得有趣,道:“問我這些做甚?莫非是老羌甲同你說睢國牛車多,你想我帶你去看牛車?”

  羌丁的臉紅起來,嘴巴一撅:“誰稀罕什麼牛車,我父親曾說他從前未被俘是可是個酋首,土地大得牛車走整日也走不完。”

  “哦?”罌一訝,這話倒是第一次聽說。羌丁的父母與罌還算熟絡,他父親生得很粗壯,不愛說話,沒想到原來竟有些來頭。

  “誰騙你!”羌丁以為罌不信,有些著急:“我……”

  “我信我信。”罌笑起來,拍拍他的肩頭:“你是個王子呢。”

  這話出來,羌丁的臉卻更紅了。“我也沒這麼說,”他的聲音瓮聲瓮氣:“我父親又不是什麼王……”

  那模樣心虛得很,罌愈加賊笑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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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貞人陶的藥不錯,半日後,羌丁的燒已經全退了。不過他的精神還是不好,醒來再吃了一點藥,又睡了過去。

  那裘衣腰身顯窄,罌閒來無事,就取來羌丁母親留下的麻線和骨針,替他拆了重新fèng紉。

  室內靜靜的,只有藥罐在火塘里的“咕咕”聲。

  忽然,罌聽到門上“呀”地響了一下,她抬頭,只見門開了一條fèng,有誰正站在外面窺視。

  她放下裘衣,走出去看,卻見是老羌甲。

  “老羌甲,”罌問他:“何事?”

  “貞人陶在藏室喚你。”老羌甲瞥了瞥裡面的羌丁,對罌說。

  “哦?”罌猶豫了一下:“可羌丁……”

  “我來照看。”老羌甲隨即接道。

  罌知道老羌甲向來頗為關照羌丁,尤其是他父母不在了以後,對他的照顧不比罌少。罌頷首,將熬藥的事交代了一下,走出門去。

  到了藏室,貞人陶果然在。室內燒著火盆,比外面要暖和許多,貞人陶正在翻著簡冊,把一些年代久遠的文牘翻出來,準備修整。

  “這些牘書比叟還老。”他頗有感慨地拿起幾片牘書,吹吹上面的灰塵:“火神不至,春暖前須收拾齊整才是。”

  罌答應著,從火盆上的陶盂里舀起一勺水,添到貞人陶的杯子裡。

  貞人陶看著她,笑了笑,道:“罌今年也有十六了吧。”

  “正是。”罌答道。

  貞人陶頷首,搔搔白髮稀疏的腦袋,道:“國君前日可與你說過去莘邑之事?”

  原來是為這事。罌心道。

  想著,她點頭:“說過。”

  “你如何回答?”

  “我說母親不許我去。”

  貞人陶訝異地看著她,過了會,苦笑搖頭:“你啊……”

  罌不以為意,道:“國君也曾與貞人陶提過?”

  “你是我廟宮冊人,國君自當知會。”貞人陶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牘片的灰塵上,嘴裡卻含糊地嘀咕:“桑實雖好,過則空枝哩。”

  罌笑笑,沒有言語。

  火苗在火盆里跳動,她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斜斜投下,寬大厚實的衣服雖然將身形遮得嚴嚴實實,卻仍能看出些窈窕的樣子。

  這個身體一天天地長大,月事兩年前就來了,胸前發育的脹痛一直持續到現在。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罌每回出去,總有青年男子殷勤地跟在後面;路過田野 ,會有人朝她歡笑或唱歌;待在廟宮裡,也時不時有不知名人士送來東西,有時是果子,有時是柴糙,有時是新獲的野物,不一而足。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轉眼,罌已經到了十六歲的年紀,在這個時代已經是成人了。外面人家與她同齡的女兒,不是出嫁就是已經定親,而罌無親無故,仍然待在公宮裡。

  與她自己相比,貞人陶著急得多,曾經好幾次旁敲側擊地問她可有意中之人。每每談到這些,罌總是笑而搖頭。雖然在這個世界待了好些年,可出去之後的種種生活仍然讓她覺得無法想像。相比之下,還是留在公宮裡比較自在,所以,她很樂意繼續得過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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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罌心裡還想著羌丁的藥,在藏室里待得沒多久,就起身告辭了。

  走到羌丁的偏室門口,她聽到裡面有些聽不懂的說話聲,唧唧咕咕的激烈得很,似乎是老羌甲和羌丁在說著羌語。

  罌訝然,想了想,把腳步放得重一些,裡面的聲音立刻戛然而止。

  她把門推開,只見羌丁已經坐了起來,身上披著她剛fèng的裘衣;老羌甲則立在一旁,黑黑的臉上沒什麼表情。

  “醒了麼?”罌把門闔上。

  “嗯。”羌丁似有些不自在,應了一聲。

  “我回去了。”老羌用濃重的口音道,說罷,看看羌丁,也不等罌說話,邁著大步走了出去。

  門“哐”一聲關上,罌看看羌丁:“你與老羌甲爭執了?”

  羌丁臉上有些陰晴不定,片刻,點點頭。

  “為何?”罌問。

  羌丁看她一眼,低低道:“不為何。”

  罌看他不情願,也不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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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越來越冷,寒風之中,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轉眼已經到了年末,各種祭祀接踵而來;而冰雪阻隔,道路不便,每一條從鞏邑之外傳來的消息也總會被人們議論許久。

  據說莘伯在莘邑主持了祭祀,未用一人,卻用了十牛。此後,大雪普降,老人們都說來年會豐收。

  據說殷人伐羌方之後,羌方失了重要的酋首,諸部亂了起來,下雪的天氣里也混戰不止。

  據說莘國送往大邑商的女子已經定下,三月就要上路。

  歲末最後一日,羌丁照著罌教的方法,在庭中堆起雪人。

  “你又在門上亂畫。”他看到罌在門上寫“福”字,皺眉道:“小宰看到可要責備!”

  罌不管他,把毛筆放下,搓搓凍僵的手,問:“好看麼?”

  羌丁歪著腦袋看了看,搖搖頭:“方方正正,有甚好看。”

  罌笑笑,走下階來。

  羌丁的雪人已經堆好,陽光下,白得耀眼。

  罌伸出指頭,給雪人畫出一個彎彎的嘴,把一根禾管插在嘴角上。

  “堆得不錯。”罌看看瞪起眼睛的羌丁,讚許地拍拍他的肩膀,說罷,逕自走了開去。

  祡祭

  祭台上,一頭健壯的水牛“哞哞”地叫喚,被幾名武士拉上階梯。

  躍雙臂高高掄起銅鉞,用力劈下。

  鮮血噴得如霧一般,染紅了空氣。水牛身首分離,轟然倒地。

  武士們將水牛拋入祭坑,鋪好的木柴隨即染上鮮艷的血色。躍從大巫手中接過火把,一併擲入坑中,只聽噼啪聲響,松木慢慢地燃燒起來,火焰將坑中的死牛裹起,煙氣沖天。

  開場順利,巫祝唱頌不已,手舞足蹈,祭台下的人群一陣歡喜。

  躍走下祭台,朝被羽扇和小臣們簇擁的商王走去。

  “父親。”他向商王一禮。

  “孺子不錯。”商王露出微笑,伸手拍拍躍的肩膀:“今日首祀先祖,做得利落。”說罷,他看看身旁的小臣,那小臣得了示意,將備好的一角祭酒頒給躍。

  “謝父親賜酒。”躍雙手接過祭酒,仰頭飲下。

  眾人皆交口誇讚,商王看著躍,不掩喜色。

  “我方才還與小王說,躍英武出眾,必是大材。”商王身旁的婦妌亦笑意盈盈。

  躍看向婦妌,禮道:“母親過譽。”說著,他看向商王另一旁,兄長王子弓看著他,沒有說話,卻神色和煦。

  “次兄英武,自不在話下。”婦妌身後的王子載笑嘻嘻道:“昨日次兄駕車走過市井,可收了不少果實。”

  “胡扯什麼。”婦妌嗔怪地瞪他一眼。

  旁人卻紛紛莞爾,商王亦笑。

  “祡祭重大,孺子不可懈怠。”商王叮囑道。

  “敬諾。”躍深深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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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祭火還在大社燃燒,躍回到了宮中。

  燭燎已經燃起,將宮室的廡廊和牆壁照得通明,他看看頭頂,一抹深紅的暗光在天邊隱沒。

  “王子。”小臣乙迎出來,一邊接過他手上的用物一邊問:“用膳麼?”

  “用過了。”躍答道,踏上石階。這時,他忽而望到正殿上有光照,問小臣乙:“何人在殿上?”

  “凡尹。”小臣乙答道:“他已坐了半個時辰。”

  躍訝然,片刻,點點頭。他見小臣乙有些欲言又止,問:“還有事?”

  “王子,”小臣乙躊躇道:“先前兕驪也來過,見王子未歸,又離去了。”

  躍微微抬眉。

  “知曉了。”他沒再多話,逕自朝前走去。

  正殿上,凡尹果然在。

  “王子。”見到躍,凡尹從座上起身,向他一禮。

  “凡尹。”躍微笑還禮:“未知尹來到,不曾迎候。”說罷,請凡尹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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