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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店老闆怕惹麻煩,早早地把店門關了,有客人大聲抗議也不肯讓他們邁出去一步。從二樓走廊的窗戶依稀能看到河對岸的城堡腳下一片火光騰騰。“他們在質問美因茨宮廷關於法維拉失蹤的事情……”樓梯拐角傳來幾個僕人嘁嘁喳喳的聲音,“是埃默巴赫那邊傳來的消息……但是那些主教一點都不承認跟他們有關……”

  萊涅在狹小的走廊里徘徊著,那扇門就離他幾步之遙,從微掩著的門fèng里透出光亮。他遲疑了一陣,猶豫著要不要現在進去。那時是他死死地拽住了亞瑟。他阻止他的語調驚恐萬分,毫無邏輯,不過還好最後把他攔了下來。事情絕非這麼簡單。他應該比自己更清楚。這兒的人不認識他的臉,在碰到主教們以前他們會先把他撕碎。他發現他們不知不覺又踏入了一個更深的泥沼里,越掙扎陷得越快。

  他在腰間摸索著,想拿出念珠來像過去那樣祈禱,哪怕思考一下也好。然而他什麼都找不到。

  “你站在外面不冷嗎?”

  亞瑟平穩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他嚇了一跳。地板在腳下發出吱吱的聲響;他早就知道他在門外了。萊涅向自己嘆了一口氣,下定決心地挪動腳步。

  當他推開門的時候,亞瑟正半蹲在壁爐前面,把一塊木頭丟進火里。同時他瞥了他一眼,這目光並不嚴厲,然而使他打了個寒噤。

  “別呆在那兒,你讓冷風吹進來了。”他微微勾起指頭,“為什麼不過來?”

  萊涅在身後插上了門閂,僵硬地走到他跟前,袍子下擺蹭過他跪著的那條腿。就在剛才他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想退縮,現在他看到亞瑟才明白。那門是一道界線,微茫期待與不容迴避的現實之間的界線。這是他熟悉的那個亞瑟。那個裹著長披風,在黑夜潛入人的噩夢的亞瑟,就像隱藏在爐灰中的火苗,只要稍加撥動就能再次熊熊燃燒。

  他們就這樣沉默不語很久,最後還是萊涅無法再承受這種尷尬。“你想回埃默巴赫去了,是嗎?”他盯著他,衝口而出。

  “哦?你知道我在想什麼?”亞瑟反問道,直起身,這時他的目光才真正銳利起來。萊涅的呼吸急促起來,在混亂中他卻聽見自己毫不猶豫的聲音:“當然,別跟我說你不想。你知道當時你臉上的表情嗎?我來猜猜你在想什麼——你不會甘心就這麼消失的,你要從那些卑劣的造謠者那兒,把法維拉這個名字奪回來——”

  他剛剛說出這個詞,嘴立刻被亞瑟捂住了。“而你也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他一字一句地說,臉離他很近,近到萊涅能在他幽深的眼珠里看見自己,一張快要燃燒的面孔,“你也同樣不甘心。你仍是一位主教,不是嗎?會有很多人期望你的。”

  “沒有期望,沒有這樣的人。我是個沒有領地的主教。”他回答說,比自己想像得都乾脆迅速。

  亞瑟眯起眼睛看著他:“你有的,就在同一個地方。”

  “那又怎麼樣?”他叫道,不假思索,“輪得到你指責我嗎?你跟我保證過什麼?你忘了嗎?我根本就不應該相信你!”

  亞瑟的神色變了,那一瞬間他像被狠狠刺中一樣。萊涅依然執拗地沖他發泄著:“好吧,你走吧,再次地!”他的聲音越來越高,直到聽不清自己在叫嚷什麼,但他很清楚自己一定是在下意識地激怒對方,因為亞瑟反覆吼著一個字,“不!”直到他把萊涅摜倒在地才戛然而止。事實上是他們兩人一起倒在壁爐前的地板上。

  他掩著的外袍鬆開了,他們胸膛裸露的那部分皮膚緊挨在一起。“別碰我,”萊涅掙紮起來,用力拽著他的頭髮,“我不想引誘你留下來,像從前那樣,法維拉!”

  爐火猛地顫動一下,火星濺了出來,燙得萊涅裸露的胳膊一陣刺痛。亞瑟扯開了他的襯衫。“我知道啊,”他艱難地微笑起來,“是我自己想藉此留下來!”

  他愕然地看著他,停止了掙扎。接下來他們誰都沒再說一句話。

  這場擁抱近乎瘋狂,激烈得似乎賭上了一切。當亞瑟進入他的身體時他甚至還沒有準備好。劇痛使他嗚咽出來,指甲深深陷進亞瑟肩胛的肌肉里,眼角的淚水被他抹去,又不斷滲出新的。這麼恐懼,這麼痛苦,萊涅想著,那種難以忍受的炙燒遠非他自己的,而是亞瑟的,他在流血,嘶叫,然而被緊緊地捆綁著,毫無解脫可言。我之所以不能過平靜的生活,他聽見他在說,是因為我自己拒絕了它,當它可以來擁抱我的時候,我卻輕蔑地把它撇到一邊。

  亞瑟醒來時,周圍過分的寂靜讓他愣怔了片刻,難以確定自己身在何處。他從床上撐起身體,揉了揉發漲的腦袋,因為肌肉的刺痛而行動遲緩。

  “維爾納?”他下意識地叫道,這屋子突然顯得前所未有的空曠,甚至有了隱隱的回音。爐火快要熄了,堆著一層厚厚的黑色灰燼。

  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證明這屋子曾經有第二個人,除了放在桌上的一張紙以外,那是他從沒見過的。他抓起來,急切地讀著,然後反she般地將它揉成一團,狠狠地扔進壁爐。他扶著爐架,喘息了一陣,最後才仰起臉,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殘餘的火苗舔著紙邊,慢慢地展開,焦黑,吞噬著上面流暢勻淨的字跡。

  ——你不必強迫自己留下來。那對你是一個更大的謊言。你說的對,我撒了謊,你我在那裡都有仍不能捨棄的東西,這就是我們有罪的證明。就算我們只能在那裡獲得徹底的絕望,那對於我們也是有意義的。而當我們回去確認這些的時候,最好像陌生人一樣分開;你瞧,我還有最後一分理智,能促使我做這個決定。這次是我選擇離開你——我絕不讓你違背對我的諾言,永遠。

  第九章

  大主教宮廷的高牆被時高時低的喧鬧聲包圍,衛隊不得不嚴陣以待,同時又對這狀況大惑不解。

  蘭德克靠在椅子上,不敢脫下鎧甲,一連好幾天的緊張快要讓他筋疲力盡了。莉狄亞不安的聲音又傳進他的腦海:“這不可能!亞瑟決不是美因茨宮廷的人殺的……”

  “襲擊你們的是本地人,但無疑有人在指使他們。”蘭德克看著她,刻意放慢講話的速度,讓她平靜下來,“你知道是誰嗎?”

  莉狄亞沉默著,許久,她咬著牙說:“阿爾伯特·漢萊因。他巴不得亞瑟死掉。”

  “……他一定還活著。”蘭德克喃喃著,“他們不惜編造這種謊話,要麼使他永遠回不了埃默巴赫,要麼……”他突然自己中斷了,並且看了她一眼。

  “上帝啊!他會回埃默巴赫?”莉狄亞一下子站起來,“我們回去!回埃默巴赫去!他會死在埃默巴赫的!”

  “莉狄亞!”蘭德克抓住她的肩膀,“你要知道回去意味著什麼!你能再次面對那個世界嗎?現在,那裡可能比我們見過的任何地方都險惡……”

  “我已經不怕了。”她低聲反問道,“倒是你,你能忍受在虛假的平靜里生活嗎?”

  蘭德克無言以對。他點點頭,暗暗地把封著印章的信小心地折好,收在懷裡。

  我們這些人真是太傻了。他對自己說。

  萊涅在埃默巴赫修道院的廢墟中走著,不時踢到地上的碎瓦礫。深灰的山牆和陰沉沉的天空幾乎聯在了一起,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玫瑰花窗的彩繪玻璃支離破碎,沒有一扇是完整的。在似乎曾是祭壇的地方,一尊石像在膝蓋處被斜斜地砍斷了,基座布滿裂fèng。他從衣褶和腳的形狀猜測這是一個聖母像,也許她懷裡還曾抱著聖嬰。

  他以前很少來這個修道院,幾乎分辨不出每個房間原來是什麼。他不記得它原先究竟是什麼樣子。但是這個模樣他卻覺得非常熟悉。這裡就像是他保存的那個十字苦像。他的家族留傳給他,從前掛在神學院牆壁上的那一個。基督伸開雙手,掛在光禿禿的十字架上。原先上面鑲嵌的寶石全都被撬了下來,只剩一些坑坑窪窪的的凹洞,非常陳舊,甚至醜陋,沒有什麼價值。但是他從沒厭惡過它。他對它甚至有一種懷戀的感情。正是這個毫無溫度的東西,代替他的親人跟他建立了某種神秘的血緣關係。他和它彼此需要,相互依賴。這裡就是那個基督受難像。放大了的,更加突顯了那些坑洞的十字架。

  忽然他聽見了一些極為細微的聲音。從斷壁殘垣的陰影裡面,幾個衣衫襤褸的人站了起來,蹣跚著走近他。一瞬間他以為是徘徊在這裡的幽靈,直到他們足夠接近,並且跪下去親吻他的衣角,他才知道圍住他的都是活人。一些老人和修士模樣的人,也許有女人,他看不出來——他們的臉都是一個樣子,似曾相識卻再陌生不過,神情疲憊而緊張,一串聖徒畫像和念珠從每個人破爛的袍子下露出來。

  “主教大人……感謝上帝,他沒有拋棄我們……”一個老人說,可能是饑寒導致的虛弱,也可能純粹是由於情緒激動,聲音含混不清。

  “誰?誰沒有拋棄誰?” 萊涅反she般地低聲問道。

  “您!您沒有拋棄我們!主沒有拋棄我們!”他叫道,連連劃著名十字。“您不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年輕人扶著老人傴僂的背,接下去說,萊涅認出這是曾為他點燈的那個小修士。“他們把地獄搬到埃默巴赫來了……我們,所有拒絕認同的人,都被驅逐出來……衣不蔽體,沒有食物,也沒有屋頂……但是我們相信,您一定會回來的,回來帶領我們……”

  他沉默地聽他們一句接一句地控訴著。奇怪的是他非常平靜,比他自己想像的都平靜。他尋找的東西就在這裡。跛腳的,瞎眼的上帝之軍。它就在對面一步之遙的峭壁上嚴陣以待,中間隔著萬丈深淵。多麼不可思議啊。只要我點頭應允,我就會成為另一個人,成為某個被悄聲流傳的名字;我就會完全進入你那個世界了,亞瑟。你是對的,你比我更清楚這一點。

  他淡淡地笑了笑,男孩訝異地望著他,他把手擱在男孩瘦削的肩膀上。“你們需要的並不是我。我不是聖像,可以被舉在空中讓人朝拜;當你們不需要它的時候,也可以一錘砸碎。”

  男孩瞠目結舌,主教嚴峻的臉他並非沒見過,然而他面前的這個人是陌生人。他只是淡淡地說著這些,不帶感情:“你忘了我最後跟你們說的話了?再也沒人能主宰你們了。幹嗎還要找一個可笑的主人呢?我不當主人。至少讓我身上的這一份都結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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