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莉狄亞把臉轉過去,倚在窗欞上望著發亮的天空,不置可否。這時她的臉顯得很沉靜,很平和,看起來像她這個年齡的所有女孩一樣。因此,你也可能繼續愛別人吧。蘭德克把這句話默默咽下去,他知道他不必再說類似的話了。

  天邊已經出現了一抹熹微的晨光。紅彤彤的爐火讓屋子顯得很溫暖。萊涅從難以言喻的疲憊中睜開眼睛,在朦朧的視野里,他看到亞瑟背對著他坐在床沿,一動不動。他的心臟抽動了一下,反射性地去握住了他的手腕。亞瑟有些疑惑地回過頭,看到了他眼裡閃爍的恐懼。他明白他在擔心什麼,於是挨近他,嘴唇輕輕貼在他額角上。

  “放心吧。”他微笑著說,“我不會走的。”

  萊涅緊緊地環住了他,把下頜抵在他的肩頭。他們的身體重新陷進柔軟的毛毯里去。“答應我,你要走,也必須讓我知道。”他喃喃著說,“否則我會一直強迫自己找你的,永遠地找下去。”

  “我知道。”亞瑟嘴角泛起一絲笑意,“我不會再做這種愚蠢的嘗試了。”

  他們都睜著眼睛,靜靜地聽著壁爐里噼啪的響聲。

  “我做了個夢,”亞瑟猶豫著開口,“太真實了,似乎我確實剛才去過那兒似的。”

  “一個長滿白花的墓地,是嗎?”萊涅望著昏暗的天花板,輕聲問。

  亞瑟定定地看了看他。“是的……你知道。”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站在他們中間。站在埋葬他們的泥土上。我不由自主地向他們說話,但是沒有回音,什麼都沒有。我不敢想他們現在究竟在哪兒,甚至我說什麼,他們都可能聽不見。我感到害怕。如果有復活的那一天,我該怎麼面對他們呢?就算他們對我微笑,那我能原諒我自己嗎?”

  萊涅張了張嘴唇,但沒有說話。他問出了和自己相同的問題。當他和他一樣站在靜謐的墓地上,當死亡和他的一切罪行像陰影一般纏繞住他時,他甚至能感覺到死者在地下瑟瑟發抖,骨骼和骨骼相互撞擊。然後亞瑟的聲音又斷斷續續地傳進腦海:“那時候,我想,要是我所相信的一切真的錯了怎麼辦?我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滿足我自己嗎?”

  萊涅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感覺得出他的顫抖,他緊緊地箍住自己,快要令他疼痛起來。“我不知道……”他閉上眼睛,“我再也不下任何判斷了。”

  原來他們彼此追逐了這麼久,就是為了得出這個結論嗎?

  但是很奇怪,茫然無措並沒有讓他產生預想的恐懼和絕望。在萬籟俱寂的,滿是殘骸和灰燼的大地之下——他漸漸覺得,似乎隱藏著一個尚未被任何人察覺、然而將令人欣慰的世界,超越了所有的想像和期待。有一天它會展示出它的面孔,給所有那些疲憊至極、遍體鱗傷的人看。他也無法解釋這種莫名的希望是從哪裡來的。也許是從木柴燃燒的細微聲響,飄然降下的雪片,緊貼著他的溫熱觸感……從這些倏忽即逝的東西中產生的,而他從未覺得它們像現在這樣真實。

  “你不必現在想這些……”他最後輕聲說,“如果你找到答案,就告訴我……如果沒有,也不要緊。”

  亞瑟靜靜地擁抱住他,然後他們長長地吻著,這吻有些苦澀,狂熱,毫無理智,使他們無法呼吸,但誰都不願結束。他想著,也許一直以來,他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句話。

  第八章

  假如我看不到這結局,就由你來看;假如你也看不到,就由世界來看。但是記住,我必再來。

  阿爾伯特張開手指,眼看著那張皺巴巴的的紙從自己的指fèng間滑下。那些墨跡凌亂不堪,顯然是匆匆寫就的,而且被雨水和血漬染得污跡斑斑。

  “這是什麼?”

  克勒臉色發青,幾乎是衝著他吼出來的,“這是什麼?你看你自己做了什麼?阿爾伯特·漢萊因!我早勸過你不要這麼幹,何況你失敗了!

  阿爾伯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瞥了他一眼。“冷靜點,克勒。”他勸慰似的說,“事情並沒有失控。”

  “你在開玩笑嗎?現在你想怎麼辦?”

  阿爾伯特彎下腰,把那張紙撿起來推到他面前。“把這個印出來。用最好的印刷機,要快。讓人人都看見,一字不漏。”他長出了一口氣,“這是一封遺書。他太了不起了,在危難之際還能冷靜地留下這樣的東西。”

  克勒瞪大了眼睛:“你居然……他會來揭發這一切的……

  “我說過,法維拉已經死了。死人回來有什麼用?”阿爾伯特慢慢地說著,每一個詞都像斷然的宣判,“新信仰里沒有聖徒,不過法維拉是最後一個聖徒。”

  “你會下地獄的,阿爾伯特。”克勒顫聲說,“這是不折不扣的魔鬼的行徑,你從一開始就想把這個城市變成你自己的……”

  阿爾伯特沉默地望著他。克勒在這目光里噤聲了;那仍是一副冷冷的面孔,既不慌亂也不存在罪咎感,還帶著些微憐憫。“您說這話不覺得羞恥嗎?”他像對老朋友耳語那樣探出身子,壓低了聲音,語氣很淡,“從年輕時起,您就一直在渴望一個全新的公正的時代,遺憾的是您仍被陳舊的規則箍著。幸好有我們這些人,替您幹了您不敢幹的事情,承擔您不敢承擔的賭注。每一次您眼中首先閃現的可都是期待呀。現在好不容易享受成果的機會來了,您卻反過來指責我?”

  克勒啞口無言。他沒有發瘋,他非常冷靜。一切都是以一種清醒的狂熱進行的。這個年輕人如此相信自己,無比堅信。

  “你說得對,這一切的確是我想要的。”克勒垮了下來,用微弱的聲音說著,“但我從沒想過是以這種方式……”

  “我知道,這不全是您的錯。”阿爾伯特寬容地微笑著,雙手擱在克勒的肩頭,“我們才剛剛開始。您需要我。我們終於可以毫無阻礙地開始了。”

  “可是你呢?阿爾伯特。你做這一切,只是為了勝過卡爾洛夫而已……”

  克勒翕動著嘴唇,似乎只是無意識地咕噥著。他沒注意到阿爾伯特鬆開了他,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他們自己也記不清,在接下來的許多天裡都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事也沒發生。就像湍急的水流流過了一個開闊的河灣,什麼都有,然而什麼都靜止。在他們睜開眼睛的某天早上雪停了。當他們起床推開窗子的那一刻怔住了。沿著河邊的屋頂全部都是白的,灰沉沉的河道從它們之間彎彎曲曲地穿行而過。整個大地全都是白的,直到盡頭的山脈遮住了視野,直到不久前它還是那麼狂暴,而現在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人的蹤跡,帶著那種溫和的寂靜。

  他們在雪地上走著,從撥開的積雪下面偶爾還能看到乾癟的、暗褐色的松果。這場雪來的太急太突然了。他們把它揀起來,擦掉殘雪和泥土,仔細地端詳著它。他們在雪地上走著,如此地一無掛念,就好像他們從沒犯過罪一樣。

  當萊涅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時,他眼中的這個白色世界立刻就黯淡下去了。它被污染了,被他們往來的足跡弄得有了形狀,有了界限。他不安地看了亞瑟一眼;後者也正看著他,沒有說什麼,眼神卻顯得躁動不安。

  “你曾經說過,就算我想要,也沒資格過平靜的生活……”亞瑟想了想,低聲說,“你覺得現在呢?用什麼代價才可以?”

  萊涅張了張嘴,卻想不出什麼回答。這個質難,這個謎題,居然一直沉沉地壓在他們身上。他見過很多人,似乎盡享寵愛,精神卻被各種各樣的痛苦折磨著,為擺脫這種煎熬他們匍匐著吻路人腳前的灰塵,或者赤足去耶路撒冷朝聖,企望他們能藉此變得單純一些,至少可以不這麼痛苦。但這不是很狡猾嗎?他們迷失在絕望里,只能指望折磨無辜的肉體來減輕靈魂的折磨。他無法想像亞瑟會這麼做。這對他來說太可笑了。

  他們都在心照不宣地等著某個特定的時候到來,而在這個曖昧的間歇,卻都害怕問出這個問題,因此就故意使自己沉浸下去,故意不去想它。他模模糊糊地想。這只是一個暫時的歇腳處,對他們兩人都是。

  忽然他們聽到了某種騷動,來自河灘那邊的喧譁聲,越來越多的人叫喊著,擦著他們身邊往那兒跑去。亞瑟的表情霎時僵住了。他們對這種騷動無比敏感。那完完全全是戰場的聲音。

  “別過去……”萊涅拽住他的袖子,反she般地說,然而立刻被cháo水般湧來的吼叫截斷了,“船!是運給貴族的武器!這幫狗雜種!”

  當他們趕到足夠近時,血腥味伴著冷冽的風飄了過來。他們呆呆地望著,對如此快地目睹這種場面毫無準備。戰鬥已經結束了——如果那也可以稱為戰鬥的話;傷痕累累的船傾斜著被拖到河灘上。兩岸擠滿了人,從城市的各個角落聚集過來,正下搬著一捆捆的槍枝。岸邊的積雪已經變成了一片骯髒的泥濘,滿是裂痕的冰面上布滿了暗紅色的血跡,順著倒臥的肢體塗抹得到處都是。

  班貝格主教在喬裝成普通貨船的艙里滿滿地載了一整船的彈藥,順著美因河一路運送至駐紮在普法爾茨選侯領地的聯軍指揮官。這計劃實施得無比機密,無比完美,然而從之前的那場大雪開始天氣變得寒冷刺骨,船航行至此,就這麼被凍結的冰困在了緊靠著河岸的地方,被趕來幫忙的人發現。他們從沒這麼逼近過致命的威脅,在他們初嘗勝利的美酒時,選侯和主教們早已經暗暗地結下了一張網。船上的水手們隨即便被徹骨的憤怒包圍,吞噬。

  但他們的反應至少說明,聯軍的軍隊正開始有條不紊的反擊,不論兵力,物資還是武器無疑都遠在他們之上。到時任何談判,任何條款都將是一紙空文。

  我們遲早會回來的——這句話又在萊涅耳邊響起來。他暗暗握緊了拳頭。

  “我們走吧,亞瑟。”他壓抑著自己低聲說。

  “美因茨宮廷為什麼不派人過來?”亞瑟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才問道。

  “他們剛簽了停戰協議,暗示自己跟聯軍有絲毫牽連都無疑是自殺。”

  亞瑟還想說什麼,但戛然而止。萊涅也怔住了,他們從人群遠遠的喧譁中辨認出了自己的名字。

  “背信棄義的傢伙!就在那一晚他們暗殺了法維拉!”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