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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摔在一片結實的灌木叢上。手腳冷得麻木,然而還可以動。他站到了平地上。腦中一片空白,但陸陸續續有狂笑和喧鬧聲灌了進來。數不清的火把搖曳著,涌到了越來越遠的曠野。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在慶祝什麼?某些東西的勝利。某些東西的死亡。他的雙腳在無意識地邁動著,把他帶得更遠。他該加入嗎?這莫非是一場夢,將他腦中早已織就的幻想抽出來,全都塗抹在世界的黑幕上?

  然而世界冷漠地回答過他了,就在剛才。世界反倒把他遠遠地拋棄掉了。

  他一直走著,跌跌撞撞地走著,他從那些漂浮的火光旁邊經過,從像幽靈一樣遊蕩著歌唱著的身影旁邊經過。他們根本就不是任何人,每個幽靈都沒有面孔,認不出他也認不出自己。他覺得腳下積蓄的水在不斷地上升,上升,直到吞沒他的意識,使他也能成為那些幽靈的一部分。

  “來吧!”他仰起臉,向黑壓壓的天空大喊。雨滴像鞭子一樣重重打在他的身上。

  一張微笑的臉孔由遠及近,清清楚楚地躍進他的視野,如同一隻手抹去了他意識里所有混沌的霧。在看清了他的面孔後,這笑臉便凝固了,停滯不前了。他們面對面地站著,彼此相望。這時他們才發現,他們離城堡和遊行的人群都很遠了。

  亞瑟伸出手,難以置信地觸摸他濕漉漉的臉頰。萊涅握住他的手,引導著他的手指讓他摩挲著,額角,腮邊,脖頸——並且用另一隻手按住他臉上縱橫的淚痕。亞瑟這才發覺,原來自己淚流滿面了。不過在前一刻,他就已經用盡全力緊緊抱住他。

  ——In omnibus requiem quaesivi. (Ecclesiasticus 24, 11)

  “我曾在萬物之中尋找安寧。”(《德訓篇》24:11)

  第七章

  “你受傷了?”萊涅捧起他的手。

  “只是擦傷,”亞瑟回答,當他看到自己的手時怔住了,暗紅色的血正混著雨水往下滴落,觸目驚心。“不,這不是我的……”他低低地說。萊涅凝視著他,默默地點了點頭,這個細微的動作卻使他得以不說出那個詞。

  我剛剛殺了人。

  他們兩人沿著河邊的道路,相互扶攜著,踩著濕漉漉的苔蘚和泥濘,走了很長時間。在看得見市鎮的點點燈火時他們找到了一家小旅店。萊涅把羊毛大氅披在亞瑟身上遮掩他的血跡。在這個不太平的時候,只要付下足夠的金幣,誰都不會多嘴過問來路不明的旅客。

  房間的地板很陳舊,踩上去咯吱作響。壁爐的火燃得很旺,他們把浸透水而沉重的外衣脫下來,搭在爐架上。濕漉漉的羊毛袍子被烘烤著,冒出了白色的水汽,滋滋作響。旅店僕人事先在桌子上擺好了水罐和食物:一大塊硬硬的黑麵包、洋蔥和熱氣騰騰的湯,在寒冷的雨夜,對於疲憊的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場盛宴了。但是他們誰都沒有胃口吃下去。

  亞瑟把撕破的襯衫脫下,一些擦傷的細長傷口露了出來。他用毛巾蘸著水擦拭它們。萊涅就這麼望著他。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牽引著結實的肌肉,在爐火的映照下,皮膚上的小水珠閃著近乎金色的光澤。

  他多久沒這麼近地凝視過他的身體了?

  亞瑟回頭望了他一眼,眼底里也是同一種光澤,眼珠的黑色這時候顯得更深了。萊涅垂下了眼睛。他們之間的這種注視把他帶進了某些回憶里,而那是他現在不願去想的回憶。他站了起來,從亞瑟手裡拿過毛巾。他的動作很謹慎,小心翼翼地蹭著他背上微微滲血的傷口。每一次之後,他都用指尖輕輕地滑過那裡。亞瑟咬著嘴唇,暗暗地握緊了雙手。忽然,萊涅把毛巾遞到他眼前,他因此愣了愣。

  “擦乾淨。”他說,“把別人的血擦乾淨。”

  亞瑟轉過頭正視他,那一瞬間萊涅的表情是他熟悉的,冷冷的帶著責備的面孔。他一言不發地接過來,揩著已經並不存在的血跡。“那時我不在場的原因,你已經知道了吧。”他淡淡地開口。

  “埃默巴赫的人幹的?”

  “是的。”他沉默了片刻,“你想嘲笑,就嘲笑吧。”

  “我有必要嘲笑嗎?”萊涅看著他回答,“我早就明白,以你的驕傲,遲早會有這樣的結果,……”

  他停了下來,因為亞瑟正以十分怪異的眼神盯著他的左肩。他低頭去看,被刺的舊傷又流血了,從cháo濕的繃帶下滲出暗紅的痕跡。

  “這不是第一次了,沒有事。”他捂住那裡,很快地說。亞瑟嘆了一口氣,掰開他的手,拆掉繃帶仔細察看他的傷口。當萊涅察覺出他要把他按在床上時,頓時慌張了起來,“不,我——”

  “這樣的天氣你會疼得更厲害的。”亞瑟壓著他,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說。萊涅不再說話了,閉上眼睛順從地讓他纏上乾燥的繃帶。然後亞瑟很自然地撫摸著他暴露在空氣中的肩膀。他很快發覺他的舉動里包含著更多的意味,於是下意識地側過頭去,把發燙的臉貼在枕頭上。“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他聽見亞瑟嘆了口氣,“你從不懂得照顧好自己。”

  這話讓萊涅怔住了。等他發現時,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溢了出來。

  他們挨得很近,對話也那麼相似;就像回到多年以前,回到那個狹小冷冽的修道院房間裡,一切都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假如這樣想像,就能忘卻一切的話;假如閉上眼睛,就能迫使自己這麼相信的話!……

  “我——”萊涅掩著臉,喑啞的聲音從指fèng間透出來,“我對你撒了謊……我說沒必要嘲笑你,只是因為我沒資格了,再也沒了——我……跟你一樣地……”

  他感到亞瑟的手指插進他的頭髮,於是睜開眼睛看著他。“我們都失去了……”他輕輕地說,聲音仿佛從很遠處傳來似的,“因此,我只有你了……”

  滾燙的淚水模糊了他眼中的世界。那時候,亞瑟的腦海里浮現出很多的面孔,包括一些他以為已經遺忘的臉,就像一個漫長的黑暗走廊里映出來的發亮的畫像一樣。這走廊一望無際找不到盡頭,他只是向著離他最近的那片湖水綠色的光澤低下頭去。他的嘴唇緊緊地貼住了他的,他們深深地吻著,互相抓緊了手指,好像這就是世界僅留給他們的、所有的希望。

  萊涅顫抖著伸出手試圖解開自己的紐扣;“不——不。”亞瑟把手指按在他蒼白的嘴唇上,“讓我來。”他以很小的幅度跨騎到他身體上。他放棄了任何抵抗,眯起眼睛,感覺著他的手輕輕地在胸口上游移。“你心跳得很厲害。,”亞瑟想這麼說,但還是忍住了,將它隱沒在嘴唇里。

  他的身體還很冰冷,但是逐漸在溫熱起來。亞瑟輕輕地壓著他,為了不碰到他肩上的傷口。萊涅靠著他,把頭深深地埋在他的頸窩裡,亞瑟分辨不出他發出的壓抑著的聲音是呻吟還是啜泣。他撫摩著他濕潤的背脊,他太瘦了,凸起的肩胛骨在他的手掌下面抽動著,那一場折磨留下的傷痕還隱約可見。他的手指拂過那裡,萊涅就顫抖起來。對不起,維爾納,當時你一定很痛。亞瑟痛苦地喃喃著。萊涅緊緊地抱著他,搖搖頭:“不……直到現在。我每想起你一次,血就會再流一次。”

  他定睛看著他的臉,在黯淡的燭光里他很模糊,聲音都那麼縹緲不定。“別再譴責我了,我的重負還不夠嗎?”他低低地在他耳邊重複著,伸出手,手指蹭著他的額角,睫毛,翕動的眼帘,直到嘴唇。手指的觸感告訴他,那斷斷續續重複的是自己的名字,真正的名字。他低下頭去,把它接納進自己的體內。他輕輕地吻著他,互相吮咬著,舌尖交纏。

  起初的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節奏輕緩而有節制。而當他們終於彼此打開緊閉很久的靈魂時,身體也隨著敞開了,變得失控而滾燙。他們彼此貪婪地索求著,好像幾個世紀沒有啜飲的人在饑渴地舔舐著溪水,清甜滿溢。萊涅的手指埋進了他深紅色的凌亂髮絲里,滑到他起伏的背上,猶豫似地顫抖,就像努力摸索著什麼又害怕它突然消失一樣。他一點一點地進入他,身體交合的衝擊和狂熱快要讓他暈眩。他感覺沉入了大海的深處,巨大的cháo水托舉著他們,然而最初的嘈音已經變成了和諧,被最深沉廣闊的淚水容納著,既不源於悲傷,也不源於痛苦。當他們達到高cháo時不知是誰的聲音不受控制地流瀉出來。

  他們誰都不再考慮時間,過去,未來;思想,理智,仇恨,憤怒,困苦,全都融合在愛裡面,在他們從未真正體驗過的愛裡面,在那一瞬間他們合為不可分割的整體,他們的存在盈滿了整個世界。在那一瞬間他們原諒了彼此的靈魂。

  外面的雨變成了雪,嘈雜的水聲消失了,雪片安靜地飄落下來,紛紛揚揚的好像在發著光。

  城堡在經歷了漫長的狂歡之後,終於恢復了平靜,疲倦地沉沉睡去。蘭德克舉著風燈穿過走廊,把門在身後緊緊地關上。莉狄亞仍然抱著膝蓋坐在寬大的窗台上,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

  他把燈放在腳下,挨著她站在窗簾邊。“沒有任何他的跡象。”他考慮了一會兒才繼續說,“萊涅主教也失蹤了……沒人說得清最後一次看見他是什麼時候。”他的心怦怦跳著,他很清楚,假如他們今晚不出現,那就再也無法回來了。

  “你為什麼可以這麼平靜?”莉狄亞突然頭也不回地問。

  蘭德克沒有回答。忽然他撩開窗簾,用輕快得多的語調說:“下雪了。”

  “這場雪能積得很厚,這樣明天早晨會很美。”

  全然白色的世界,掩埋了所有的污穢,就好像新創造出了一個世界一樣。

  “莉狄亞。”蘭德克突然輕柔地開口,“你就原諒他們吧。”

  “我不能……”她把臉埋在手心裡,“不,應該說,我不敢原諒他們……我愛爸爸媽媽,還有卡塔琳娜,假如我原諒了,那他們怎麼辦?——就好像這種愛是假的一樣……”

  蘭德克在她身邊坐下,沉吟片刻,用發乾的聲音說:“你會這麼想,是因為你也愛他,不是嗎?”

  她抬眼看看他,抹了抹眼角,cháo紅的眼睛裡頭一次有了類似笑意的東西:“不,不是你想的那種愛。”

  “不論是哪種愛,”蘭德克最後嘆了口氣,“它令你活下去了,並且有了原諒他們的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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