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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叫我法維拉的,是一個熱情而純粹的青年,”亞瑟略抬起手,冷冷地打斷他,“而不是現在這樣善於陰謀和利用人的政治家。”

  “別打斷我,法維拉,”阿爾伯特緊盯著他,執拗地繼續,“這一向就是你傲慢和致命的地方。你習慣於高高在上,指揮別人,以為真理都在你這邊似的,別人的奔忙你從不放在心上。你以為你是舊世界的終結者?不,你是如此地迷戀它!不然你也不會選擇去海德堡神學院了!我警告過你那是一個陳腐、危險的地方,但你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在深淵上走繩索很享受嗎?你嘗到苦頭了,那成了你失敗的起點!”

  亞瑟挺直後背,表情看不出什麼變化,但是臉色發白。但是很快,他微微地笑了,這使阿爾伯特一怔。“你在嫉妒我。”他揚起下巴,倨傲地回應,“以前是,現在也是。從我的身世、經歷、想法、言行,甚至這名字,你都嫉妒——儘管有些沒什麼好嫉妒的——你甚至曾竭力想介入我那個階層,可惜碰了一鼻子灰;你不是不想‘走繩索’,而是因為你學不來。你不可能是我。不過你很明智地選擇了另一條路,一條我不可能走的路。”

  阿爾伯特幾乎要跳起來撲過去,不過拼命忍住了。“亞瑟,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相信我?難道我們不都在同一條路上嗎?!”他用儘量克制的聲音說。

  “不,我相信過你。可是答案已經很清楚了。”亞瑟站起來,作為話已說盡的標誌,“從最近埃默巴赫發生的一連串事情還看不出來嗎?你利用了多少人,現在又想說服我相信你的誠意?”

  “可這不都是你做過的事嗎?!”阿爾伯特歇斯底里地叫道,情急之下扯住他的袖子,“那時你又對海德堡的學生們說過什麼?讓他們掀起暴動,刺殺和被殺,這和我們現在乾的又有何不同?!”

  亞瑟的臉背對著他,但阿爾伯特感到他的身體猛地搖晃一下,像被狠狠摑了一掌似的。“……你沒話可說了吧?”他顯得十分得意,儘管不很明白哪裡觸動了對方,“瞧,我們根本還是一樣的嘛。”

  “別碰我!”下一刻,亞瑟十分鄙夷地甩開他說,大步朝門走去。他一愣,意識到事態的發展遠不是自己期望的了,連忙追上去堵住他的去路。“我該走了,沒什麼好說的。”亞瑟冷冷地盯著他,清晰地宣布。

  “不,不,應該說!這是最後的機會,你應該知道!”阿爾伯特毫不退讓,“你不懂現在是什麼時候?如果你不能當我的朋友,那只能當敵人!不要讓我在這兒尷尬了!不,你能做領袖的,而且應該是領袖!只有你有這個魅力!我們來掌握和規定這個城市的一切,眾人的勞作,生活,信仰,由我們來實現公義——這不好嗎?”

  “行啊,還要讓人在腳下點根聖蠟嗎?”亞瑟甩給他一句,頭也不回地開門走了出去。阿爾伯特被冷颼颼的風吹著,愣怔了好一會兒,才怒不可遏地探出身去,衝著幽暗的樓梯間大喊:

  “好!你儘管走吧,嘲笑吧!你會後悔今晚對我的傲慢的!該死的——你和維爾納·馮·萊涅一塊兒下地獄去吧!”

  這天天氣晴朗而冷冽。陽光像利箭一樣穿透半掩的格子窗,萊涅凝視著室內的某一點,一語不發。兩個輔祭幫他穿上長袍、披肩和飾帶,屏息、謹慎而鄭重;他們沒看過他這麼嚴厲沉默的表情。他自己緩慢地把十字架戴在頸上,恰好在鐘聲齊鳴的時刻打開門。

  “最後一次。”他不出聲地說。

  教堂的蠟燭全都點燃,座無虛席。當他邁進大門的那一刻,嚶嚶嗡嗡的耳語立刻停止了。他一步一步地穿過兩邊沉默的人群,腳步放得很慢,讓人看清楚他雕像般嚴峻和沉穩的側臉。他也聽見了人們彼此交頭接耳——“他真的受傷了嗎?誰說他快要死了?”

  他在高處的講經台上站定,雙手撐在邊沿,刺眼的猩紅色法衣垂到地面,和鮮血的顏色一模一樣。輝煌的燭光在他的額頭上投下很深的陰影。眾人在望著他,他也在望著眾人。男女老幼,他們的神情有敬畏,有疑慮,但占絕大多數的,是茫然。因為這些看上去那麼相似的面孔,他突然感到一種絕望從腳底升起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和憤怒。

  “——你們在等什麼?”

  他一字一頓地開口。清晰、冷冽的聲音迴蕩在穹頂之間,令所有還在議論的人住了口,轉而以訝異的眼神注視著他。

  “就在剛才我還在想,我究竟為何而來。很久以前的今天,或許誕生了一位殉教者,我不管他是誰;今天我不是來講任何死人的事跡和訓誡的。我很清楚,有不少人不願我今天出現在這裡,今後也不願意。你們希望我被趕出這城市,甚至更完美,希望我就此死去。不必擔心,會有那麼一天的。”

  他頓了頓,聽見底下傳來陣陣倒抽冷氣的聲音。他對此毫不理會。“你們中有人想要審判我。很好,在教堂的廢墟上審判我吧。但是,你們認為一個喪失他的城市、他的法冠、他的生命的人,就不能再稱為主教了嗎?決不。你們記住,一個主教即使被砍了頭,他也永遠是主教。憑他額上永遠有神聖的標記,就像每個受洗的基督徒一樣,只有上帝能剝奪他的資格。只不過如今沒人再在乎這類東西罷了。沒有關係。我也絕不譴責殺死我的人,只是請預備一個使你滿意的理由,那是將來你要向上帝去解釋的。只有你和上帝。你沒權利宣稱受任何人的指使。這點我也是一樣。你們中也有一些人,親口對我說過需要我的帶領;好的,你們想要賜福,我會賜給你們,如果能使你們獲得稍許安慰的話。但你們不要因此相信我。從現在開始,世上沒人能主宰你們。

  “我曾一直站在窗前,目睹人們在街上奔走,進進出出,懷抱僧院的金銀聖器,看上去很滿足,比從前望著它們時都滿足。我恍然大悟——原來除此之外,我們不能再提供什麼更好的了;還不如趁早引退,以免自演鬧劇而不自知。城外的戰火近了,它會帶來一個全新的未來,是吧?好啊,一個建造在聖殿瓦礫和屍體上的上帝之城!就算我想拒絕,德意志的每一個城市有權拒絕嗎?伸出雙手去迎接吧。你們,還有埃默巴赫,不是我把你們讓給新的主人,也不是那些人把你們從我這裡接過來,而是你們自己選擇了這些。既然你們有勇氣做出選擇,那麼想必也有勇氣來承擔未來。從現在開始,我什麼都不會再說了。上帝保佑你們。”

  一片可怕的寂靜。然後,人們看見他們的主教緩慢、莊嚴地舉起雙手,做了一個賜福的手勢。大部分人紋絲不動,呆呆地望著他,但是也有一些人跪下去,在胸口劃著名十字。他走下祭壇的時候,幾個老人伸出手,摸他的衣角。他並沒有因此減慢步伐,就這樣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

  克勒急匆匆地走出大門,發現那個黑衣人站在台階上,在門廊的陰影下面,隱藏著面孔,但他一眼認出是亞瑟·卡爾洛夫。他看上去並不像是剛從教堂出來,或是打算進去,只是佇立在那兒,在急速流動著的、令人焦慮的空氣里,觀望著什麼。沒有時間猶豫,克勒立刻上去對他耳語道:

  “卡爾洛夫先生,您一定要去跟他們說……我們的人現在都很不安……現在只有您,只有……”

  “現在他死在這個地方無疑就變成聖徒了,真是一場鬧劇。”阿爾伯特不無諷刺地說。沒人回應。他掃了他們一眼:“怎麼了?”他的同伴們臉色發青,看上去魂不守舍,“怎麼,你們不會是相信那傢伙說的話吧?”

  迎接他的仍是尷尬的死氣沉沉。這時門打開了,克勒走進來,隨後是亞瑟。所有人的視線齊齊地朝向這邊。他們都在盯著他,緊緊地盯著。阿爾伯特坐了來,冷漠地環抱起雙臂。他們都在看著你,法維拉。說點兒什麼吧,法維拉。隨便什麼,法維拉。一個冷冷的聲音在腦海中這麼告誡他。

  亞瑟嘆了口氣,淡淡地問:“他所宣稱的使你們害怕了嗎?——我明白你們害怕什麼。你們憂慮死後的事,像他說的,因為你所做的事,無法面對上帝的審判。那麼,你們認為一個人憑什麼獲得拯救?信仰?是的,信仰。就這麼簡單。你們相信上帝嗎?”一些人猛地抬起頭,與他嚴厲的眼神碰撞。他沒有移開視線,注視著每個人。然後他提高聲音,緩慢而清楚地問:“那麼,誰相信自己得救了?”

  沉默。他又重複了一遍。“你的信仰是假的嗎?誰相信自己得救了?舉手給我看。告訴你的靈魂。告訴上帝。”

  阿爾伯特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然後高抬起右手。他們兩個對視很久,交織的目光中都帶著一種傲慢、挑釁的神情。後來就像cháo水一樣,一個又一個人舉起了手,這個舉動仿佛有一種宣告式的魔力,使人們一下子激昂起來,眼中閃閃發光,甚至手臂懸在空中抖顫不止。亞瑟笑了笑,輕輕地提高音調,像是穩定、又像是引導般地說:“阿門?”

  “阿門!!!”異口同聲,洪亮、激動的聲音回答道,從四面八方淹沒了他。而他看上去一點也不激動,一點也不感到欣慰。這樣的場面他非常熟悉,他見過太多次了。

  “Sancta simplicitas.[注]”他喃喃著,悄無聲息地從他們中間退了出去。外面突如其來的寂靜,使他驚異地發現自己在耳鳴。一股難以名狀的眩暈和痛楚攫住了他,他不得不撐在冰冷的牆壁上,冷汗滴下額頭。

  萊涅回到堂後空蕩蕩的走廊里,看到其他幾個神父在那兒等候,用一種混雜著畏怯和不滿的神情望著他。蘭德克站在廊柱的陰影里,幾次欲言又止。於是他點了點頭,將手搭在蘭德克的肩頭,輕聲說:“不用擔心。”

  “不,您為何要——”蘭德克不禁脫口而出,就在那一刻,扶著他肩膀的力量不可思議地減輕了,萊涅突然直直地倒向他。他驚呼了一聲,拼命抱著他的身體。“大人?主教大人!”但無論如何,萊涅都緊閉著眼睛毫無反應,嘴唇完全是蒼白的。蘭德克拂過他的胸膛,沾了一手殷紅溫熱的血跡。他的主教用自己的血把法衣的紅色染得更深。他甚至不知道萊涅的傷口是什麼時候撕裂的;在他穩穩地舉手祝福眾人的時候嗎?在他大聲地宣告那些話的時候嗎?

  “快!把他抬進去,讓他躺下!拿繃帶來!”蘭德克用變了調的嗓音喊道。神父們遲鈍地、甚至是冷漠地看著這一切。“我們會把他送回主教府的。”主祭面無表情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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