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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從主教府頂樓可以眺望埃默巴赫和環繞著它的山谷,天色陰沉,從綿延的邊際開始染上了一層落日徵兆的銀灰色。萊涅靠在窗戶邊上,垂下的手臂有意無意地碰到了攤在書桌上的羊皮紙卷。他輕輕地縮回指尖,意識到手邊相類似的東西——謄寫的租稅,帳簿,教會法典,還有日課經文——現在全都在不遠處被付之一炬。

  從海爾布隆集結北上的農民軍,由葛茲·馮·伯利欣根騎士率領的一支占領了埃默巴赫城外的本篤會修道院。仿佛是每經過一個教堂僧院都必不可少的節目似的,他們喧譁著,半開玩笑地迫使裡面的二十一個修士全都集中在膳堂里,“給他們講講改革的福音”;但修士們更務實地、同時可憐巴巴地每人手裡捧出一個銀酒杯,並宣稱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財產了。可是這些不速之客加上從埃默巴赫趕來的當地人,還是撬開地板和牆fèng,興高采烈地搬走了酒和糧食,以及鑲著貴重寶石的書籍、法冠,然後準備將這座修道院燒毀。

  逃走的老院長從路上被揪回來,衣服剝得精光,被強迫站在那兒看著伯利欣根和他的騎士們開懷暢飲。“我說您也開心點兒,親愛的修道院長,”伯利欣根用他那隻大名鼎鼎的鐵手拍了拍老人,“我都破產三次了,您只是還不習慣罷了。再說您用銀酒杯喝慣了,偶爾也用陶杯喝吧。”

  突然大廳外面一陣嘈雜,隨後一個騎士急匆匆地跑進來。“主公,有人從埃默巴赫那邊趕過來,說是市政廳的代表,要直接跟您說話。”

  “啊哈,我們的朋友到了。”伯利欣根敲了敲桌子,“進來呀。”

  從市政廳派出的代表有六個人,風塵僕僕,顯然都是快馬趕來;為首的是一個年輕人,他稍稍環顧整個大廳,就徑直走向伯利欣根,帶得深黑的短披風在身後鼓脹起來,姿態沉穩而不乏氣勢,顯然他對這種場面早就習以為常。“伯利欣根騎士,”他點頭致意,既不張揚也不算謙恭,“我們特來轉達埃默巴赫市政廳的請求,請您的軍隊不要放火燒修道院,這裡離民宅很近,火勢可能要蔓延到市區。”

  “聽起來你們埃默巴赫議會並不歡迎我們吶。”鐵手騎士眯起眼睛,故意刁難他似的回道。

  年輕人的臉上掠過一絲不以為然的微笑,仿佛對方犯了什麼他懶得糾正的紕漏:“絕無此意,要知道克勒市長自己也是平民出身。我們彼此都是為了民眾的利益考慮的——德意志的民眾。”

  伯利欣根突然聳聳肩慡快地說:“叫我不燒,也行。”他打量他的對手片刻,話鋒一轉,“那麼,你們不反對我們在修道院的所作所為咯?”

  年輕人瞥一眼縮在角落裡的修士們,他們的目光驚恐又懷著莫名的懇求,似乎想把希望寄托在這突然出現的陌生人身上。“您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假如它的存在令您非常不快,”他輕描淡寫地說,“您可以燒毀租稅、人身稅和法典,解放農民不是比放火更好些?”

  伯利欣根舉起雙手一拍,大笑起來:“好的,好吧,我們答應你們不放火,否則殃及埃默巴赫就可惜了,我們還打算招募成員呢。可以請教您的名字嗎?”

  “卡爾洛夫。”年輕人頓了一頓,好像經過思索才決心說出來似的,“亞瑟·卡爾洛夫。”

  “——卡爾洛夫?”伯利欣根皺起眉頭,這個名字似乎喚起了某種非同小可的印象,“我們之前是否見過面?”

  他自然而確定地搖搖頭:“不,我想是沒有的。”

  “那麼……卡爾洛夫先生,”騎士有些不甘心地說,“希望不久在埃默巴赫再見到您。”

  他點點頭。代表們鬆了口氣,魚貫而出。這時亞瑟停住腳步,轉向另一個角落。老修道院長偷偷抬起頭,發覺他正朝自己走過來,不由得眨巴著眼睛,茫然、驚懼地望著他。他站到這孤獨的老人面前,個頭比他高出了很多;他端詳著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到他發抖的身上。“走吧。”他輕聲地、不帶感情色彩地說,“走。”

  老人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又看看不遠處的鐵手騎士和他的部下們;這樣反覆數遍,才低頭念叨著什麼,遲疑地離開了。

  他們走出修道院的大門,夜晚將至,絳紅色天空中出現了幾顆淡淡的星星。亞瑟翻身上馬,慢慢地跑著,與真正的市政廳議員們保持著一段距離。假如湊近他身邊,可以看見他握緊韁繩,悄然喃喃:

  “教父……”

  泥濘的街道上充滿了叫嚷、咒罵和哀號,一些穿行其間的人遮遮掩掩,或橫衝直撞。在黃昏的城市,這的確是一幅罕見而詭異得可怖的景象。一些女人哭叫著,夾雜孩子的啜泣聲——“來了!來了!”——儘管嘈雜得根本聽不出是誰來了、什麼來了。然後還有洪亮而狂熱的吼叫:“好!好啊!感謝上帝!”以及一些含糊的聲音混在其中:

  “說謊!他早就死了——他根本沒活過來!”

  夜幕降臨了埃默巴赫,終於把一切都泯沒入晦暗中。

  萊涅聽見走廊上接近的腳步聲而回過頭。蘭德克滿頭是汗,氣喘吁吁,似乎剛剛趕過來,身上也沒穿鎧甲。事實上他佇立在不遠處遲疑一陣子,猶豫著該不該上前打斷主教的冥思。他剛剛能自由走動不久,而他憑窗而立的神情凝重嚴峻得令人膽寒。蘭德克欠了欠身,決定還是先開口匯報他所關心的。

  “聽說市政廳跟農軍協商過,他們沒有放火,只是燒了文件,暫時駐紮在城外。”

  “已經開始了。”萊涅的肩頭微微一聳,“城市也騷動起來了。”

  “市政廳到底想怎麼辦呢?您不打算跟他們……”

  他略略抬起手制止他,自嘲地笑笑:“如果他們再積極一點,你哪能見到活著的我呢。”

  蘭德克臉色突然變得煞白,這句話似乎勾起他別的聯想。萊涅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怎麼了?還有什麼事?”

  “不,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您……事實上,”他謹慎地向四周看了看,終於小聲開口,“埃默巴赫正流傳一個荒唐的謠言……‘主教已經死於刺殺,他清醒過來的消息都是蓄意捏造,因為他從沒公開露面過’。”

  長久的沉默。萊涅抱著雙臂,面對落地長窗,一動不動;在蘭德克眼中,他的背影隨著漸漸深沉的暮色模糊起來。他能聽見外面仍在持續的喧囂,但是在這裡時間似乎停頓了。突然他皺起眉頭,因為萊涅匪夷所思地發出一連串低笑。

  “大人……”

  “請格奧爾格神父過來一趟,”他轉過身,清楚地說,“準備這星期五的聖徒瞻禮。”

  蘭德克嚇了一跳,立刻叫道:“什麼!?難道您要——”

  “是的,毫無疑問。他們不是很想見我嗎?那就讓他們看個夠。”他繼續不加抑制地大笑著,“公開、隆重、在全城的信眾面前——主持彌撒!紅色的日子!一台紅色彌撒[注]!”

  “經驗、下意識、習俗、衝動、迷信——千百年來我們都被其牢固地抓住心智,就像棲息在沼澤里,透過五光十色的泥漿窺視有限的一點光線,而沒想過突破沼澤看看太陽。”

  阿爾伯特·漢萊因折好信紙,把鵝毛筆、印章和封蠟都放進抽屜里鎖好,然後對著蠟燭深深嘆了一口氣,吹得一切影子不安定地搖晃起來。屋子裡過於安靜,逼人用回憶來填滿它。他便回憶起第一次見到亞瑟·卡爾洛夫的情景。維騰堡,一個小而生機勃勃的城市,公開演講和辯論成為生活的一部分,但就像古羅馬一樣,你所能表露的比所蘊藏的更吸引追隨者。亞瑟就是如此。他被他的崇拜者們簇擁著,姿態激昂而不失優雅,那精神美而強大。然後他們認識了,開始聯手打一場戰爭,同時他們之間也在進行另一場戰爭。他明白兩人的差別,並且這差別隨著時間愈加明顯。自己能左右人們的行動,而他能左右他們的心。因此生死攸關之際,克勒請求的是亞瑟而不是自己,而他竟欣然應允(“求情?保住僧院?這不是你該做的事!”——他想扯著他的領子大吼)。代表們前去跟農軍談判時,他痛苦地發現,自己甚至有點期待他們能被嘲弄一番,然後讓農軍毫不在乎地燒掉修道院。

  但他聽到了馬匹的嘶鳴而探出窗口,看見那黑黢黢的影子翻身下馬,門廊邊燃燒的火把照亮了他倏忽即逝的臉。那時他便意識到,“他”又成功了,說不定伯利欣根也懷著欣賞的態度與他懇談了一番。

  樓梯那兒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阿爾伯特皺了皺眉,考慮走開,而亞瑟已經推門進來了。他們看見對方的臉,神情都有些怪異。“沒有別人。克勒正在召開緊急會議。”尷尬的短暫沉默後,還是阿爾伯特首先開口。

  “農軍答應了市政廳的請求。那邊已經有人轉達了。”亞瑟按著門把手,點點頭,“就這些。”

  “等一等!”阿爾伯特忽然叫道,過於突兀,而使亞瑟詫異地轉過身來,隨手帶上門。他咬咬牙,低聲說:“我需要跟你談談。”

  “哦?”亞瑟笑了一笑,走近他身邊,拉把椅子坐下來,“好啊。我們似乎很久沒進行過什麼暢談了。”

  “是的,太久了。從很早以前開始,從你去海德堡開始。”

  亞瑟微微蹙起眉頭,似乎某個詞觸動了他,使他不快。阿爾伯特注意到了,但並沒在意,快速地繼續道:“你漫遊得太久了。現在回想起來,維騰堡應該才是最適合你的城市吧。你還記得你在大學裡對我們說的那些話嗎?”

  “……‘我們就像棲息在盛滿迷信和衝動的沼澤里,透過泥漿窺視有限的一點光線,而沒想過突破沼澤看看太陽’。”亞瑟雙手擱在扶手上,喃喃地說。

  “看,你都記得嘛。”阿爾伯特似乎很愉快,聲調高揚起來,“那是我們結識的契機,不是嗎?我當時很激動,隨後就找到你——然後換作你滔滔不絕,你陳述了你的理想,不,你的信仰——”

  亞瑟因此抬眼瞥向這邊。“‘……因為我們並不知道終審判何時來臨,所以要在那之前,除去一切的不公正。’”他們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不同的是亞瑟看起來非常平靜,甚至是冷淡;而以阿爾伯特的熱情,才像是第一個說出這話的人。“然後,法維拉——你叫我稱呼你法維拉;瞧,這名字不是誰都有資格叫的。灰燼,舊世界被焚燒的灰燼,太適合你了,太適合我們的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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