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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萊涅完全能聽懂他的暗示。換作以前,他很可能會拒絕回答;但現在他已反覆思慮過,沒有什麼不能開口了;尤其這是至關重要的籌碼。“我曾經愛過他,但是他並不愛我。實際他不愛任何東西。我曾經太過天真,以至於被蒙蔽了心智。直到他一步步毀滅我的世界——不,我們的——煽動我的朋友充當犧牲品,又一走了之。饒恕敵人永遠比饒恕他簡單,因為你從不會為敵人付出那麼多感情。”

  “僅此而已嗎?難道你敢發誓說,對他沒有絲毫肉體的渴望?”

  上帝啊,這場試探什麼時候才結束啊!“是的,有!很多次!”他掩面回答,“別再來問我這些無謂的事!”

  阿爾布萊希特嘴角微揚,好像刺激他已成為一件頗有趣的事。“別在意,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決心有多大而已。我會當你的推薦人的。你想當主教都有可能。”他又拉近他們的距離,看著他的眼睛說,“但是有一點我要提醒你,免得我們之間有所誤解。我並不是非你不可,而你卻是非我不可。假如你中途反悔,又想歸還那三十個銀幣[注],就等於犯了雙重欺詐。到時你不僅不會得到任何幫助,還要被再次定罪。”

  這次萊涅不屑地笑了。大主教的確很傲慢,以為自己猶豫不決,或者抱著過分的幻想去討好他,而且為得到垂青而沾沾自喜。即使洞悉許多事,優越尊貴的環境也註定了他不可能懂得,普通人為獲得一點榮耀而付出艱辛,就像攀爬荊棘叢生的天梯,傷痕累累也不敢鬆懈;他也不明白,殉道者的血還能育出仇恨的種子,使羊變成兇狠的獅子。“我不該一直否認自己有罪,戰爭既然已經開始,追究哪方更有罪又有什麼意義?”最後他斷然說,“我也很清楚,對您來說我不算什麼,只不過是一項嘗試罷了。”

  “也許是利息頗豐的投資。誰知道呢?”阿爾布萊希特笑著站起身,滿滿地倒了杯葡萄酒,送到他嘴邊,“你會從我們中間學到很多書本沒有的東西。你也許會習慣於交易,威脅,欺騙,冷漠,但如果能夠超越這些——天主保佑,你將會在這個世界得勝,誰也不是你的對手。”

  萊涅接過來,把深紅色的液體灌進唇間。那杯嘗起來味道很苦,但是他決絕地一飲而盡。腦袋開始昏昏沉沉,這時候長期以來的精神和肉體的疲倦一股腦湧上來,他終於闔上了沉重的雙眼,在陌生的床上,和著雨聲睡去了。

  鄉間小路被雨水澆得泥濘難走,路邊僅有的一家小酒館也擠滿了躲雨的趕路人。木屋頂下面飄著油膩膩的肉香味和啤酒香,喧譁聲太大以至於互相談話都要提高嗓子。“最近海德堡很不太平。似乎是關於暴亂分子的搜查和處決,死了好些人呢。”不知是誰起了話頭,招來了人們的注意。“呸,這年頭,沒有哪個地方是太平的呀!”

  嚶嚶嗡嗡的議論聲響成一片。“我聽到消息說,主謀還沒被抓到,據說也是個年輕人。要是落網了,肯定也是死路一條。”

  有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可最該上絞架的傢伙還滋滋潤潤地活著呢!”他抹了抹嘴,很隨便地問坐在對面的酒客,“您說,那傢伙得是什樣?什麼樣的人才敢把他們打個底兒朝天?”

  那個青年很自然地壓了壓便帽,遮住深紅色的額發。“……是啊,”他若無其事地微笑著說,“是什麼樣的人呢?”

  他見外面的雨勢小了一些,便披上擋雨的外套,在桌板上留下幾個硬幣就離開了。背後模模糊糊地傳來壓低的聲音,“別忘了咱們這裡是什麼地方,一百年多前可燒死過這種人呢。”

  他已經走了許多時日,一直往南,順著越來越高的地勢向上攀登,隱藏著自己的名字和回憶。在歇腳的時候,就算有人不經意提到這些,他也會立即上路。他一向能夠辨別方向,但越走就越覺得,自己會永遠消耗在這條漫長泥濘的路上,根本找不到目的地。直到雨停的時候,在延續不斷的濃密烏雲之間,突然透出了陽光,一片平靜廣闊的湖面映入視野,好像要把全部的憂慮和重負吸納到它的懷抱中似的。

  亞瑟·卡爾洛夫摘下了帽子,幾乎是痴迷地望著波光粼粼的博登湖。這意味著他來到了康斯坦茨。

  ———

  [注]三十個銀幣:猶大曾後悔出賣耶穌,想要歸還三十個銀幣的賞錢,被猶太大祭司拒絕後上吊自殺。

  第十二章

  他把自己關在黑暗裡已經好幾個小時了。寂靜中只聽見自己帶著嘶嘶的呼吸,伴著沙漏里的沙子下落的聲音。這期間或許有人來敲過門,或許沒有,但他對此毫無察覺。突然巨大的鐘聲響起來了,不容抗拒地蕩滌著黑暗,充斥了整個空間,震得人耳膜發痛。他嚇了一跳,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那是喪鐘嗎?為誰的葬禮敲響?

  突然門被打開了,萊涅反射性地躍起來。沒有光線他也知道來者是誰,那已經無比熟悉的氣息再次包圍了他。“你在幹什麼?”阿爾布萊希特不耐煩地問,把厚重的窗簾全部拉開,耀眼的白晝流瀉進來,刺得他皺起眉頭,抬手捂住眼睛。“來吧,開始了。你還要等多久?”他拽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向外走。“不——不行!”他下意識地驚呼道,掙紮起來,“我現在還不能……”

  “您在說什麼胡話呢?”阿爾布萊希特發出一聲嗤笑,“審判全部結束了,你已經被宣判無罪。現在你要被授予神職,這不是你想要的嗎?”他抓住他的下頜,迫使他聽清楚,“要想我當著所有人的面祝福你,就別告訴我你沒準備好。”他說著,把他往懷裡摟得更緊些,語調變得更戲謔,“否則我們所做過的一切可就白費了,那是你最怕的結果吧?”

  “我……知道。”他尷尬地喘著氣,漸漸冷靜下來,隨即後退一步,脫開阿爾布萊希特的懷抱,放低聲音說,“您不會為今天的決定後悔的。”他整理好簇新的長袍,先他一步跨出門檻。

  別人為他的到來打開了聖靈教堂的大門。唱詩班的讚美歌聲從天而降。他緩緩地走過一條長長的過道,陽光照在他的鑲金飾帶和曳地白袍上,使它們閃閃發亮。兩旁座位上擠滿了沉默的人,如同沒有生命的雕塑,一雙雙嚴峻的眼睛打量著他。他知道他們的懷疑和不滿:這個年輕人究竟做了什麼?他有什麼資格接受神職,並將坐到高高在上的位置?是的,他曾經懷著年輕的憧憬和激動,無數次想像過今天的場面,但從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這種機會。或許他真的沒資格接受神聖的印記,但或許它真的是要以巨大代價來換取的——像他所做的一樣,不是麼?

  他來到祭壇前面,曲膝跪下,接著伸開雙臂,全身匍匐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焚香的氣味和無數支蠟燭的光暈包圍了他。祈禱的歌聲彼此應和,請求所有的天使聖人保佑這位新的牧者。台階上傳來袍裾摩擦的聲響,他直起腰,目視美因茨大主教走到他面前。在這段靜默的停頓中,阿爾布萊希特在他的臉上搜尋著,但找不出任何預想的膽怯跟遲疑。現在跪在他面前的,是個眼神堅定而冷冽的年輕人。他嘆了口氣,雙手按在他的頭頂,宣布道:“維爾納·馮·萊涅,我按立你為羅馬教會神父,使你有祝福和赦罪的權柄,成為聖彼得的繼承人,基督在人間權威的代表……”

  萊涅閉上眼睛,讓大主教在他的額頭和手上塗上聖油。在縈繞耳際的誦經聲里,他似乎聽見了一串熟悉的笑聲,有個年輕人在某處觀看著,神情忍俊不禁。他疑惑地睜開眼,並沒有人。“他”不在那裡。他不禁回憶起他們攜手旅行,大聲歡笑的時候,而那些日子一去不返。他的眼眶毫無理由地濕潤了。從今天開始,他將不再是一個孩子,一個自由人。這時候,福音書的句子在穹頂間響起來: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你年少的時候,自己束上腰帶,任意往來;但年老的時候,你要伸出手來,別人把你束上,帶你到不願意去的地方。”

  他跋涉的太久了。他並不喜歡南德意志的崇山峻岭,也許就是這樣連綿起伏的群山和森林,總能迫使人產生不安和逃逸的欲望。他鍾愛的河流會沿著陡峭的山坡滔滔而下,不作任何喘息,就像命運一樣。而在高山間出現湖泊,不是一個偉大的奇蹟麼?陰霾的森林在此處戛然而住,就像女武神卸下了她的甲冑,展開雙臂,露出潔淨髮光的衣襟,溫柔而莊嚴。蒼綠的山巒和堤岸全都清清楚楚地映照出來,周圍飄著雨後特有的濕潤的泥土味道,令人陶醉。這好像預示著,征戰就要結束,疲憊的靈魂就要在此長久地安歇。

  一個和他流著相同血液、說著相同語言的男人,也曾經膜拜地眺望這片湖泊嗎?當他在康斯坦茨的監獄裡,望著柴堆在腳下搭起來的時候,又在想什麼呢?亞瑟相信,有一天那陰霾的角落會變成神壇,整個波希米亞的神壇——因為他們的先知曾在上面走來走去。儘管相隔了一百多年,他也能夠想像出他的模樣:揚·胡斯曾經在這裡受審,他承認了強加給他的罪名,但最後仍然被燒死在城門口,骨灰撒在河裡,可能就漂到了面前的博登湖,混入慈愛的、接納一切的水裡。

  這件事並非僅僅發生在過去,而是時刻都在重演。認清這個事實,曾經使他年輕張揚的精神亢奮起來。他一向認為死亡只有一種,那便是悄無聲息地停止呼吸,就像年老的駝鹿突然倒斃在密林的某個角落,慢慢腐爛;而伴隨著火的死亡卻不是死亡,而是生命的真正開始,純潔、完美、光輝的生命,就像從晦暗的物質中煉出黃金。但不知為何,如今當他在湖畔坐下來,閉上眼回想這些的時候,卻頭一次感到茫然和疲累。

  後來,他狐疑地抬起頭,因為有個稚嫩純淨的聲音在唱歌。調子帶著民歌式的簡單重複:

  當我死去時

  請不要悲傷

  我的墓上會長出綠糙

  如果你願意記起

  如果你願意忘記……

  他努力地回憶著聽過的民歌童謠,但不記得曾有這樣一首歌,正因為這樣他聽得有點入迷。那是個小姑娘,看模樣是鄉村孩子,穿簡陋的布裙,露著細瘦的手臂和腿,柔軟的捲髮從頭巾里披散下來。她顯然也發現了他,停止了蹦跳,隔著淺淺的湖灘望著他。他微笑起來,向她招招手。她也就毫不遲疑地跑過來,向他伸出粉紅色的胳膊,手裡攥著一把天藍色的野雛jú。亞瑟驚奇地接受了它,柔聲問:“你是哪裡來的呢,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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