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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沃芬貝格沒想到會受到這樣的質問,他一下子懵了,哆嗦著嘴唇,在節制和發怒之間躊躇,但此時兩人都被一串急急的、完全罔顧禮節的敲門聲嚇了一跳。“院長大人!請開門!”有人在外面驚慌失措地叫喊。

  “我應該說過這時不要打擾我!”阿德勒怒氣沖沖地吼道。

  “不,大人!出大麻煩了——暴動!學生暴動!”

  沃芬貝格衝過去打開門,看到一個修士站在那,汗水淋漓,面孔被恐懼扭曲了。他急忙抓著他:“怎麼會有學生暴動?”修士喘著粗氣,

  驚魂未定地說:“學生們堵塞了大門,伯爵的士兵無法帶走疑犯,然後他們就爭吵、動起手來——天哪,竟然敢襲擊軍隊和自己的神長們……”

  老執事長沒等他說完,便急急忙忙地向外面奔過去。“您別去!”他在後面大喊,“他們都發瘋了,連您也會有危險的!”

  萊涅並不清楚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究竟有多久,在好似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時間裡,他像守大齋戒那樣冷淡了進食和睡眠。乾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蜷縮著身體,眼睛一動不動地凝望著牆上的基督受難像。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過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完全忽略了為何一直無人過問如此反常的行為。直到外界的喧鬧漸漸地像洪水一樣衝破堤口,湧進窄小的窗子,觸動了他麻木的神經,將他從遙遠的地方拉回現實。他終於抑制不住好奇和不安,走到窗戶邊向底下望了一眼。

  假如羅得的妻子在目睹所多瑪覆滅而變為鹽柱的一瞬間,曾驚恐萬狀的話,萊涅也是同樣的反應。腳下的人群涌動著,暴烈而瘋狂,操著佩劍和棍棒大打出手,攻擊士兵和所有在場的教士。那不是群鬼,不是惡徒,每一張臉他都認得,都是他的同窗和朋友,然而他們臉上的暴戾他不認得。這簡直是一場荒唐的噩夢,他們在叫嚷混亂不清的句子,但有那麼幾次,萊涅清清楚楚地辨認出一句:“你們別想得到亞瑟·卡爾洛夫!”

  當他剛剛要奔下通往廣場的台階,冷不防被人一把拽住。這個趔趄使多日疲憊的他險些昏厥。“你瘋了嗎,還想阻止他們?”他眼前發黑,腦海里嗡嗡地響,只聽見漢德爾的聲音灌了進來。“放開我,漢德爾!”他歇斯底里地大叫,用力掰他的手指,“我才沒瘋!瘋的是你們!你們!”儘管手和胳臂幾乎痛到毫無知覺,漢德爾仍然拼命抱著他:“你想死嗎?”他在他耳邊吼道,“為什麼是你來承擔?他在哪裡?亞瑟在哪裡?為什麼他不出來解釋這一切?”

  這個名字仿佛有股魔力,使萊涅一愣,停止了掙扎。他艱難地張了張嘴,但是此刻還來不及思考,一個熟悉的、步履蹣跚的身影闖進他們的視野,走到人cháo中舉起雙手想說什麼,但是一下子就被失控的人群推搡到一邊。萊涅失聲驚叫出來:“沃芬貝格執事長!”

  就是那一瞬間,他從漢德爾身邊沖了過去,張開雙臂護住老人的身體。誰都反應不及,漢德爾只看得見他的面前劈過一道銀光。在所有目睹這一幕的人驚愕的目光中,維爾納·馮·萊涅直起身,鮮紅的血從額角流下來,他幽綠的眼睛掃視過他們,學生、教士和士兵。誤傷他的青年手握著短劍,微微顫抖。一瞬間竟然靜默無聲。

  “別再白費力氣了。”他冷冷地宣布,“亞瑟·卡爾洛夫早已不在這裡。他失蹤了。”

  第九章

  簡樸寬敞的的房間這樣寧靜,在這個時候就像洶湧大海中間的一座孤島。老人坐在椅子上,低垂著腦袋,手扶額頭,顯得無力而疲憊。“您受傷了嗎?哪裡不舒服?”漢德爾湊近他,低聲問。沃芬貝格好像受了驚似的仰起頭來,“不,不,我沒事。”他答道,“去照顧維爾納吧。”

  漢德爾點點頭,把臉轉向桌子後面的萊涅。他臉上的血污已經揩乾淨了,被刺傷的地方綁著繃帶。也許是光線的緣故,他的面孔蒼白得毫無血色。從他們幾乎落荒而逃地躲進執事長的房間以後,他就一直沉默著,漢德爾繞過桌子走到他跟前也沒有反應。直到漢德爾撩起他的額發想觀察一下傷口,他才略一側頭迴避開,淡淡地開口:“不嚴重。這種小傷很快就會痊癒的。”

  “太危險了,維爾納。你不應該那麼做的。”沃芬貝格的語氣不像感謝,反倒像責備,帶著濃濃的悲哀,“他們要動手便動手好了。讓我這把老骨頭苟延殘喘又有什麼意義呢?”

  萊涅向老人投去一瞥,一縷光線漏過窗簾,投在他花白的頭髮上,不由得使人心生憐憫。“我相信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都會這麼幹的。”他隨即又嘲諷地笑了笑,“不過這裡的人正在漸漸喪失理智。”

  “還要到多久為止?”漢德爾不安地敲打著桌面,“他們——鮑岑、施林夫、克勞滕……上帝啊,真的是他們幹的嗎?”

  萊涅腦海里浮現出那些熟悉的面孔,傷口便開始刺痛起來。“他們現在都在哪兒?”他按著額頭,低聲問執事長,“他們會被定罪嗎?”

  “我不知道……”老人的臉痛苦得扭曲起來,“院長堅持要讓舒陶芬伯爵過問此事,把他們交付世俗審判。現在演變成這樣,只怕受審的會更多。”

  “究竟是為什麼?”漢德爾按捺不住,聲音都顫起來,“怎麼會演變成這樣?亞瑟呢?他到底去了哪裡?他都幹了些什麼?執事長,他是您的教子,之前肯定對您說過什麼吧?”

  老人只是傷心地搖頭:“沒有。隻字未提……”

  這回,漢德爾不死心地又面對著萊涅。“維爾納,你是知道的吧?”他盯著他的眼睛,提高聲音說,“如果他沒對你說他去了哪裡,我發誓會終生詛咒他!”

  萊涅突然站起來,使漢德爾嚇了一跳。然而他推開他,走到沃芬貝格面前筆直地跪下。“執事長!”他抓著他的膝頭,就像等待接受祝福那樣急切,“要是您有司鐸的聖職,要是您有說話的分量,要是天主是全然美善的,就求您幫幫我們,別把您的學生,您的孩子交出去當犧牲品!看在基督的份上!”

  沃芬貝格懵住了,脊背下意識地向後退縮著,緊靠在椅背上。這個年輕人絕望的眼神太刺痛人了,拷問著他的靈魂。他眼眶濕潤了,囁嚅著說:“孩子,你要知道,我也同你一樣盼望這些;可我只是個執事長,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做到……我只能把希望交給天主,盡心盡力地祈禱……”

  抓著他膝頭的力量鬆開了。萊涅頹喪地直起身體。“我明白了。”他用乾澀的聲音喃喃自語,“你的預言就快實現了。一切都將如你所願……法維拉。”

  忽然他們身後的門被急匆匆地推開了。三個人都神經質地轉過頭去。原來是施佩爾主教。他看見萊涅和漢德爾,馬上板起臉來。“你們還呆在這裡幹什麼?”他冷冰冰地說,絲毫不掩飾敵意,“馬上回你們自己的房間等著。”沃芬貝格張了張嘴,主教揮了揮手,示意他保持沉默。

  “等……等什麼?”漢德爾疑惑地問。

  “審判。”他難以掩飾欣慰的語氣,“感謝上帝。舒陶芬伯爵已經幫助我們平息了這場暴亂。巡迴法庭隨同美因茨大主教已經啟程前往海德堡。”

  “美因茨大主教?”萊涅不禁重複道,瞪大了眼睛。

  施佩爾主教不滿地瞥了他一眼:“當然。羅馬派遣的使節在海德堡遇害,同時神學院發生暴動,美因茨大主教必然要親自參與調查。你們兩個——現在走吧。”

  等兩個年輕人消失在門外,一直欲言又止的沃芬貝格費力地站起來,“閣下,難道我們沒有別的解決辦法嗎?我們的學生要是落到他們手裡……”

  “這是院長本人的意思。”施佩爾主教不動聲色地說,“我們也是不得已。莫非您忍心看著秩序和尊嚴被生生踐踏?他們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了。在這個非常時期,我勸您保留意見,假如您想保住教職的話。”

  老人沉默了,頹喪地坐回椅子裡去。他想起了他的教子。想起了他自信的微笑,帶著那麼一絲倨傲。這就是他離別多年帶回的禮物,熾熱,劇毒,足夠毀滅他們自己。不,他並不認為異端是可以放任的,但是——難道不能對自己的孩子表示一絲一毫的憐憫,哪怕是偏心的庇護嗎?他想起了萊涅望著他從信賴到絕望的眼神。是的,我僅僅是一個軟弱無力的人,身心都衰老了,既不能阻止你們走向深淵,也不能救你們免於厄運。想到這裡,他從胸膛深處憂傷地長嘆一聲,掩著面無聲地流下眼淚。

  他們幾乎是半被押送地返回宿舍。誰也未曾料到,短短的時間內,舒陶芬伯爵的軍隊竟然大批湧入駐紮在神學院的各個角落,到處是穿鎧甲的士兵,使這裡變得像個軍事要塞。騷動明顯是被鎮壓下去了,速度之快不禁令人懷疑一切都是預先計劃好的。庭院內呈現出一片詭異的死寂,到處是敗落的慘象,殘破的磚石、折斷的劍刃,以及乾涸的跟尚未乾涸的血跡,觸目驚心。有人在騷亂中被殺,這是毫無疑問的。萊涅和漢德爾對視一眼,相互從對方的眼裡讀出了恐懼。

  “不要擔心。”在不得不分開的時候,萊涅握住漢德爾的手,強作鎮定地安慰他道,“只要問心無愧,誰也不能把我們定罪。”

  漢德爾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力擁抱了他。臨別時他深深地看了深愛的友人一眼,似乎已經將它當成了永別。

  他們又回到了慣常居住的房間,但做夢也沒想過有朝一日它會變成囚室。在其後的幾天裡,他總是不安地在冷硬的石地上踱來踱去,或者戰戰兢兢地從窗口張望,看見的只是一成不變的、被兵甲和死寂包圍的院子。於是他縮回去,一遍遍地念著祈禱書,反覆告誡自己不是孤獨的。他在等,也在逃避,強迫自己不要在這個最無助的時候想起某個人來。

  終於有一天,門突然打開了,他嚇了一跳,有點茫然地望著面前陌生的士兵。後者粗聲粗氣地對他說:“出來吧,輪到你了。”

  “別人呢?”他急忙抓緊機會發問。

  “別多話,你走就是了!”

  他緩慢地站起來,抓起念珠,嘴唇下意識地翕動著,念著主禱經。——主,求你不要叫我們遇見試探,但救我們免於兇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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