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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上小路,回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甘苦參半。他常和希莉雅在後花園裡一道喝茶。他仿佛看見瑪歌也在;坐在帆布椅上,捧了本時裝雜誌或是她惟一會看的讀物,如驚悚小說或者有關審判的書。在這同一座花園,時至今日看來遙遠得好像是戰前時代的倫敦轟炸期,媽媽咪——白皺皺的臉,永遠沒法滿足的好奇心,披肩圍在肩膀上——夜復一夜站在這裡,看著炮火映照成白的天空里的那些轟炸機。

  因為威爾郡他們住處那帶還算安全,索林於是想到理應在轟炸期間把瑪歌帶到凱斯華。但是媽媽咪拒絕離開。

  “我親愛的孩子啊,”何頓可以聽到她用十分困惑的語調、沙啞不屈的聲音說道,“他們以為可以拿這套胡搞的垃圾恐嚇我們還真笨。”(3.9口徑的成排大炮在攝政公園轟聲響起;大吊燈上亮晶晶的玻璃哐啷跳動。)“叫人火大嘛。所以我才要留在這兒。要不然我其實挺恨倫敦的,你知道。”

  然後又說:

  “死掉?”媽媽咪說。“唉,我親愛的孩子啊,只希望到時候凱斯華教堂墓園新的地下墓室已經蓋好了。舊的墓園擠得要死,說來還真是罪過。好丟臉,”她的老眼——嵌在蒼白臉孔里的淡藍——剛毅中懷有牽掛。“不過我還不想死。我得照看——一些事。”

  “一些事?”

  “我們家族有精神病的遺傳,你知道的。我一個孫女沒事,不過另一個打從她小時候我就一直擔心。不,我還不想被主接走。”

  就這樣,1941年刺骨的寒冬里,當炸彈在紛飛的雪片中嘩嘩落下時,她待在花園觀看探照燈太久了,之後一個星期不到就死於肺炎。聽說希莉雅哭了好幾天。希莉雅也跟她一樣,不肯出城。

  希莉雅……

  他揮去這些讓他喉嚨不由自主梗塞住的記憶,匆匆走過玫瑰叢搔刺的觸鬚踏進花園。絕然的寂靜再次籠罩他。修剪過的草坪、日晷,還有東牆的梅樹,沐浴在白色的薄暮里,暮色里它們的輪廓隱約可見。

  而房子後頭也沒點燈。

  不過這不可能!家裡一定有人在!再說,客廳的落地窗可是敞開的。

  何頓瞪看屋子的後牆面。橫過這面牆約莫離地15呎的地方,就是一方架了鑄鐵欄杆的陽台;一段鐵梯向下通往花園。左側是客廳的高落地窗;右側,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是一對類似的落地窗通往餐廳。四處不見生命跡象。甚至一樓的窗戶都拉上百葉窗,後門則關著。

  何頓快步跑上鐵梯,恍如隔世又好像只是昨天的事。記憶歷歷如繪,他覺得自己從未離開。陽台還是在腳下嘎嘎作響,一如往昔。他摸出小手電筒,走向客廳離他較近的那扇開著的窗。他探頭進去,啪的一聲打開手電筒。

  “哈囉!”他叫道。“有人在家嗎?我……”

  房間裡,有個女人發出尖叫。

  尖叫聲在這晦暗的客廳里劃破寂靜。何頓飽受驚嚇,手電筒從他指間滑落,喀啷撞上擦亮的硬木地板。在這同時他恍然大悟——驢蛋!笨貨!蠢豬!——他恰恰就是做了他原本努力想要避免的事。

  是同一間客廳沒錯,寬敞而高雅,牆壁漆成暗綠,白色大理石壁爐台上掛的維也納鏡子鑲有阿拉伯式藤蔓花紋的金飾,罩在家具上的白套子在黃昏里看似鬼魅。吊燈好像連塊玻璃片都沒少。而且房間裡的人還真不少。

  何頓認得出索林·馬許的黑影,還有一個女孩,她——感謝老天!——絕不是希莉雅或者瑪歌。看來他們原先站得貼近,可又跳開彼此。這一刻緊張的靜默在何頓的腦子裡嗡嗡迴響。

  “我是唐·何頓啊,索林!我還活著!我……你沒收到我的電報嗎?”

  索林向來渾厚的聲音在幽暗中震顫著。

  “誰——?”

  “跟你說啊,索林,我是唐·何頓!說我死了全是瞎編的!或者至少……你沒收到我的電報嗎?”

  “電……”索林開口道,然後住嘴。他的手往外套側邊口袋移去。然後,清清喉嚨,他緩慢清楚地發音——但聲音依然顫抖,“電報。”

  “沒錯,索林!”女孩呼吸重濁。(她是誰?何頓無法看清她的臉。她的聲音年輕柔和。)“你——你的確收到一封電報!”她吸口氣。“電報跟我同時抵達。我們——我跟它是在門前台階一起到的。可是你沒打開。你把電報揣進口袋。”

  “唐!”索林喃喃道。

  然後他遲疑地往前挪動,緩緩移行的步伐沉沉地踩在硬木地板上。

  何頓彎腰撿拾掉落的手電筒。他真該踢自己一腳。他看到索林滿心歡喜,那種好脾性跟親切感發散的光芒總是環繞著索林,所以他沒完全醒悟到這樣會嚇到他。而這麼一來(催逼而至的念頭)希莉雅呢?索林還沒打開電報!所以希莉雅也還不曉得了。

  索林穿套暗色西裝,走入窗口射進來的夕照以前他只是模糊的一團黑跟白。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盯著何頓瞧。他變化很少。也許比以前胖了點,健壯的體格更加厚實,臉部也添了肉:是張英俊的臉,雖然日漸發福讓他細緻的五官看來稍嫌小些。額頭出現細微的橫紋。不過那頭黑髮——閃亮而且抹了油,順得恰到好處——沒露出半抹灰色。然後索林醒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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