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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榮彎腰去掰他的手指。醉酒的人氣力不能同平日相比,非但扯不開,反而弄醒了溫雅臣。

  “幹什麼?”面色酡紅的醉鬼皺著眉半睜開眼,惱恨地橫他一眼,踉蹌一個轉身,臂膀一圈,索性整個人都貼到了葉青羽身上。

  “葉公子你看……”溫榮不敢再動,賠著小心對葉青羽苦笑。

  葉青羽看看身後已經緊緊關上的朱漆大門,又抬頭望望天邊清冷的上弦月,一時間有些發怔。掛在身上的人死沉死沉,還總用鼻尖蹭他的脖子,像小狗似地嗅來嗅去,弄得頸間又熱又癢。躲著他熾熱的鼻息,聽著溫榮“將軍今晚在家,看到少爺這樣,大概又要發火”的念叨,葉青羽晃晃腦袋,無奈點頭:“去我那兒吧。”

  照鏡坊里的夜晚比他處更安靜。一俟天黑,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一堵堵高牆攔住了路人好奇的目光,也將牆內的生活與外界完全隔絕。沉默的院門後,誰也不知道裡面正在發生什麼,那紙窗下孤獨的人影是在沉思抑或哭泣?抑或已經因為絕望而不再心生任何期待?誰也不知道。照鏡坊的每個院子裡都藏著秘密,悲哀的、心酸的、難過的,混合著眼淚,摻和了血腥,包裹住了時光。於是連爬滿高牆的綠藤和探出牆頭的紅杏都帶著孤絕淒艷的色彩,空無一人的暗夜裡,靜靜被月光拖曳出詭異難喻的陰影。

  自從鄰家夜半哀歌的女子自盡後,葉青羽就越發覺得長夜寂靜。也許是因為怨氣太深,連蟲子都知道避諱。到了夏日,照鏡坊夜間也很少聽到蟲鳴。十里蛙聲的情景只在書里見過。偶爾幾聲響動,不是夜梟,便是又有人因寂寞而發狂。這樣悽厲猙獰的聲響聽在耳中,只會讓人更難以入眠。

  而現在,葉青羽卻由衷期盼著左鄰右舍里誰家能再弄出點聲響,哪怕是從前鬼哭一般的哀聲也好過現在溫雅臣近在咫尺的呼吸聲。

  溫少睡得酣甜,人世不知,叫喚不醒。一靠近床邊就一個趔趄,摟著葉青羽齊齊躺倒。倉促間,水紅色的唇甚至還在葉青羽臉上輕輕擦過。秋伯和溫榮雙雙注目之下,葉青羽用盡了全身氣力,才克制住心頭慌亂。臉上的紅暈說不清是因為生氣還是羞赧。

  因為任性的醉鬼打死不肯醒來也無論如何不肯鬆手,脫衣之類的瑣事只能由葉青羽一人來做。秋伯和溫榮乖順地跑去房外做醒酒湯,之後就再沒有進來。葉青羽仰面躺在被自己睡了數載的床榻上,睜大眼看著頭頂青灰色的紗帳,第一次覺得無比彆扭。溫雅臣靠得太近了,頭枕著肩,手圈著腰,腿疊著腿,貼得幾乎嚴絲合fèng。綿長的呼吸一下下在葉青羽的面龐邊掃過,如同夏日午後熏然的風,帶著一點點熱度,卻仿佛能把整個人都燒起來。

  渾身僵硬,葉青羽一動不動,亦不敢細看此刻溫雅臣的睡臉。盛名在外的濁世佳公子,清醒時轉著一雙五色琉璃般的桃花眼就讓世人癲狂,倘或闔了眼做一副安謐和潤的樣貌……光如此這般一想,葉青羽就覺得整顆心都震個不停,好像能從胸膛里蹦出來。

  床榻外側的桌上放著從溫雅臣身上摘下的各色飾品,發冠、腰帶、玉牌、墜飾……環佩琳琅珠玉玲瓏。一件件除下時,葉青羽就已感嘆過飾物的繁多,溫榮卻一本正經地跟他講:“這哪裡算多?少爺知道公子不慕虛華,出門時還特意摘了兩根手串一個扳指。”

  窗外些微的光亮映照進漆黑的臥房裡,牆邊高大的家具朦朦朧朧可以看見幾分模糊的輪廓,桌上一片閃爍不定的幽幽光影,明暗交替,此起彼伏。珠光寶氣,葉青羽想起這個詞,而後暗暗發笑,豪門閨閣中千金貴女們的梳妝奩里大概也不過這般繁麗光景。這個溫少啊……猛烈跳躍的心漸漸平定,暗夜悠長,萬籟俱寂。想著不久就要天亮了,葉青羽小心地翻過身,入眼是一雙黑白分明滿含笑意的眸子。什麼縱樂後的渾濁、大醉後的血絲、沉睡後的迷茫全都一概不見,雙目炯炯,清明得仿佛雨後澄澈透亮的天空。

  “你裝醉。”恍然大悟,葉青羽雙手一推,打算遠離那張湊得太近的漂亮面孔。

  溫雅臣收緊臂膀,旋即就把想要翻身下床的葉青羽又撈了回去:“你對唐無惑就不會這樣。”

  唐兄也不會像你這樣!話還堵在喉嚨口沒有出聲,葉青羽剛要張嘴,卻聽溫雅臣又說道:“你也沒告訴我,你和銀月夫人是認識的。”

  屋子裡沒有點燈,晦暗不清的夜色似乎為雙眼蒙上了一層薄紗,看什麼都只能隱隱約約望見幾分暗淡的影子。跟他同枕一個枕頭的青年挨得那麼近,俊麗標緻的面孔近在眼前,眼底的挫敗與傷心直白而赤裸。

  “我……”這就無從解釋了,葉青羽沉默,掙扎的動作戛然而止。

  “你也不喜歡和我出門。”溫雅臣垂下眼,手掌隔著薄薄的衣衫緊貼上葉青羽的背,他咬了咬嘴唇,語氣低落:“你不喜歡太熱鬧,而且青樓賭坊那些地方,不正經。”

  那天他直愣愣躲在書房外,聽葉青羽與唐無惑肆意暢談,他們說書畫,他們談文章,他們議論朝政國事……樁樁件件都是他溫雅臣不屑一顧又插不了口的。世人都曉他的才情,通音律,精博弈,善解人衣,與前榜探花顧明舉共稱京中雙壁。他也知道人們背後對他的定論,將軍家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他通音律,絲竹管弦吹拉彈唱,青樓楚館歌榭畫舫里彈的唱的,沒有他不會的。他還給倚翠樓的花魁寫過唱詞。然,論及正經文章他就只能滿大街找代筆。他精博弈,與生俱來的天資聰穎,將軍府里重金聘來的當世國手,自小悉心調教,終於下得一手好棋,也是他唯一勝過顧明舉的地方。不過,除了酒席宴前偶爾架不住起鬨落下几子,他已經好些時候沒有碰過棋秤了。至於善解人衣……本來就不是個好名聲。

  酒宴歡場裡的聲色犬馬,他可以,朱家三位少爺可以,一眾酒肉知己都可以,葉青羽不可以。他的青羽就該坐在書齋里,挺直背脊握起筆桿,一句句默誦,一筆筆描畫,乾乾淨淨,清逸出塵。而不是跟著他在酒池肉林里追逐沉浮,在他左擁右抱醉得不知今夕何夕時,恍然回首,卻只見他獨自一人坐在窗前,那樣漠然的表情與遙遠的眼神,無端端叫他心生惶恐,更憑添一絲不安。

  究竟在不安什麼,溫雅臣原先不知道。可在看見書房內那一站一立共同執筆作畫的兩人時,溫雅臣全明白了。葉青羽和唐無惑在一起,正正經經的兩個人,清清慡慡的眉目,規規矩矩的言行,很好,很順眼,很和諧,看著就像一副筆畫利落的畫,題個什麼君子坦蕩蕩、君子之交淡如水之類的詞,掛在書房掛在客廳掛在人來人往的城門口,掛哪兒都不妨礙。

  如果是他和葉青羽呢?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找來朱大鼻子拐彎抹角地問,朱大鼻子皺起臉,喝了滿滿一壺酒,擠眉弄眼地開口:“那得是……***?還得是你強人家的那種……就是他不樂意,你偏要。然後你就那什麼、什麼……那種……就那、那種,懂嗎?你別睜大眼睛不說話,咱兄弟什麼交情?你會不明白?”

  要不是看在好些年一同醉生夢死的情分上,溫雅臣真想一拳揮向他那隻碩大的酒糟鼻子。

  他和葉青羽啊,在旁人眼裡都那麼不相襯了,那麼在葉青羽心裡呢?倚翠樓里,他親眼看他往樓下張望很久,跑去問,葉青羽說沒什麼。飛天賭坊里,他贏遍全場志得意滿,興高采烈回過頭,身邊人卻蹤影全無。一瞬間,滿腔喜悅消失殆盡,坐在喧雜吵鬧的人群里,四顧愴然,孤寂橫生。後來才知道,葉青羽去了銀月夫人的書房。那地方,不是深厚的交情銀月夫人絕不放人進門。更何況,整整一個夜晚都在那兒,做了什麼誰也不知道。葉青羽卻告訴他沒事。真的沒事嗎?這話其實就堵在嗓子眼,溫雅臣心裡空得厲害,硬是怎麼也問不出口。還有和唐無惑的交往,當他不在的時候,唐無惑是不是也頻繁登門拜訪?除了詩詞歌賦江山社稷,他們會談別的嗎?若是,那會談什麼?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自小就被拉來同他比較的唐家大公子,允文允武,相貌堂堂,還有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好名聲。混跡歡場一事無成的溫雅臣拿什麼跟剛在邊疆立功前途無量的唐無惑比?

  溫雅臣直直看著葉青羽,眸光剔透遠勝桌上那一列精美飾品的所有華光。他眼中猶有柔情,嘴角卻不復上挑,字字句句都是頹喪:“你和我聊天的時候,從來不會那麼高興。”

  葉青羽半張開嘴,想要說話。溫雅臣抬手摸了摸他散落在額前的發:“和我出門的時候,你興致也不高。都是我迫你的。”

  葉青羽眨眨眼,溫雅臣的手指划過額頭,停在他的眼角邊:“你酒量不好,喝得不多,每次都讓你瞧見我們酒後失態的樣子,很那看。”

  他的青羽瘦了,蒼白的臉色在微弱的光線里猶顯憔悴。溫雅臣看著他削尖的下巴,低頭把臉埋進了他的頸窩裡:“我那些朋友你也不喜歡,每次他們還取笑你。”

  他的語氣太溫柔,柔柔婉婉附在耳邊傾訴衷腸,配合著深情眉目和親密相貼的身軀,一聲聲“青羽”喚得千迴百轉:“青羽啊,以後我不迫你了,好不好?你不用勉強自己。以後我陪你,好不好?我好好跟你念書,我可以跟你下棋。你若是喜歡,我帶你出門,不去那些烏煙瘴氣的地方,我們去琅環閣,京城最大的書齋……”

  原來,他察覺到了。說不清是訝異還是其他,葉青羽一時間只是發懵。而後,軟軟的、纏綿的、刻意討好的各種話語從眼前人的嘴裡說出來。這樣婉轉的口吻,這樣深重的目光,這樣患得患失無所適從又複雜難言的心境。這個溫少啊,原來也有這般細緻的心思。當他看著他,以為他渾然不覺的時候,卻原來,那人也在以同樣的心情脈脈凝望。人世最難得,無非相知,無非相惜,無非心有靈犀情誼相通。

  “我不覺得勉強。”過了很久,葉青羽才慢慢找回自己的聲音。心間驚濤駭浪洶湧澎湃,於是尾音不穩,稍稍帶出幾分顫動。不甚響亮的語調,卻似有回音,在小小的房間裡盤旋繚繞。

  溫雅臣自他頸間抬頭,慢慢撐起身,自上而下凝視著他。窗外已有了三分晨光,淺灰色的光線在葉青羽臉上抹上幾分淡淡光影。身下的人眸光如水,靜靜回望著他,不畏懼,不避讓,不見半分退縮,嘴角輕揚,劃開一個清晰的笑容:“因為是溫雅臣,所以,我不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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