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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青羽起身要送他:“那就下次吧。”

  兩人並肩正要一同邁出書房,門外站著溫雅臣。一身斑斕錦衣,一頂白玉銀冠,一張陰沉的臉。

  很久之前,溫雅臣就到了。秋伯要揚聲招呼,溫榮調皮地沖他搖手,示意他別聲張。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溫雅臣喜歡在進屋前,先倚著門框靜靜看一陣。寫字時的葉青羽,畫畫時的葉青羽,低頭默誦時的葉青羽,坐在書桌前的葉青羽有一種寧靜安謐的氣質。他執筆的姿勢很好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一桿筆直的湘管捻在手中,還未落筆,就已成了畫。

  葉青羽寫字的時候會笑,只是唇邊一道淺淺的彎度,襯著半垂的臉龐、下彎的眉梢,眉間眼下說不盡的溫潤柔和,心間一盪,僅看這麼一眼,溫雅臣便覺得足夠回味一夜。

  文章做到艱難處,他會皺著眉心咬筆桿;偏頭思考時,他會不停摩挲茶盞蓋碗上凸起的花紋;讀書讀到高興處,他會不自覺念出聲,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絲尾音……每一次在門邊看著他,每一次都會有新的發現。他的青羽,總會時不時就讓他眼前一亮。溫雅臣樂此不疲,溫雅臣沉迷於此,溫雅臣不可自拔。

  只是這一次,溫雅臣還看到了書房裡的唐無惑。唐無惑挽著袖子在紙上作畫,葉青羽站在他身邊,一邊磨墨,一邊小聲交談。坐在椅上的唐無惑不時仰起頭,葉青羽察覺了,配合地把腰彎得更低。於是靠得更近,指尖輕觸,呼吸相聞。他們談天說地,他們妙語連珠,,眼神撞到一起,好似碰擦出了火花,把彼此的面孔照得更亮。

  門外的溫雅臣默默看著,腳下好似生了根,牢牢地把他固定在原地,一步都跨不出。裡面的葉青羽與唐無惑渾然不察,有時笑有時鬧,有時拌嘴有時深談。溫雅臣側過臉,再不願看裡頭的情形,來時飛揚無忌的笑容落得一乾二淨。

  唐無惑走時經過溫雅臣身邊,冷冷瞪了他一眼。這位上回在院外沖他張牙舞爪的溫少這次非但毫無反應,眼神間甚至顯出幾分木訥。於是唐無惑又深深看了看他,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吃飯時,溫雅臣的話很少。連貓兒蹭到他腳下打轉,他也沒有低頭看一眼。放在平時,他沒有去招惹貓就是萬幸了。

  葉青羽疑心他是不是病了:,放下筷子,伸手探向他的額間:“怎麼了?”

  他搖頭,從袖子裡取出朱家的請帖:“沒事。有點累。”朱家老三要納妾,就在明天,請大伙兒去吃飯聽戲。

  葉青羽說:“朱二公子請的必然是名角。”能同溫少混在一起的,當然偏好也差不多。

  溫雅臣筆直地看著他,目光異樣認真:“你想去?”

  葉青羽合上大紅封面的帖子,不以為意道::“去看看也好。”

  溫雅臣木木的,盯著他的臉不知在想什麼。半晌,才點頭道:“你若願意,我們就去。”笑容掛在嘴邊,卻一絲一毫都未照進眼裡。

  第十三章

  朱家的堂會辦得熱鬧,明著納妾,暗裡無非是王孫公子們又一次聚在一起玩樂笑鬧的機會。宴席擺在了花園內,無非喝酒吃茶聽戲唱曲。請的戲班是近來京城最紅的,花旦俊俏小生風流,歌有裂天之勢,舞有傾城之姿。偌大的花園裡,絲竹聲聲,歡笑陣陣。

  葉青羽留心四下,之前同溫雅臣在各種青樓、酒肆、賭坊里見過的各家商鋪少東、豪門闊少、官府公子幾乎都到齊了。人人見了溫雅臣都要忙不迭跑到近前拱手施禮:“哎呀,溫少!”

  一時間,跑來聚集在溫雅臣周遭的人等竟比主家還要多。這樣的情形,眾人已經司空見慣。葉青羽陪著在一旁坐了一會兒,隨著人們的步步逼近,見溫雅臣開始有些應接不暇,便悄悄起身,打算退出人群。孰料,才剛站起,腕間突然一緊。葉青羽順勢扭頭。溫雅臣正抬頭看著他,臉上笑容可掬:“你去哪兒?坐乏了吧?我們去周圍逛逛。”

  葉青羽不著痕跡退開半步:“我一人走走就好。”

  溫雅臣笑容不變,手指收得更緊,好似恨不得嵌進他的骨子裡:“無妨。我喝多了,正要走路吹吹風。”

  識趣的人們紛紛散開,取笑溫雅臣是在裝醉。溫雅臣笑而不語,只用一雙深邃的眼別有深意望著葉青羽:“你說要來的。”

  他說得很輕,除了葉青羽誰也不曾留意。葉青羽低頭看他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用了十分力氣,不但將他抓得生疼,那手也是骨節泛白,不住微微顫抖。

  “你……”

  不待葉青羽開口,溫雅臣一低頭掩住了表情。再抬頭時,咧嘴又是一笑,卻笑得飄忽,臉上方掠過一絲,轉眼不見影蹤。他逕自站起身來,拖著葉青羽就往一旁的抄手遊廊里走:“聽戲聽得頭疼。你難得來,我帶你逛逛朱家的花園。沒什麼好看的,不是花就是糙。”

  好脾氣的三位朱家少爺就坐在側旁,話音落在耳里,個個抱著臂膀哈哈笑。

  葉青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溫雅臣一甩袖子,拉著他揚長而去。一身柳青色的紗袍衣袂飄搖,越發襯得唇紅齒白面如冠玉。只是,笑容雖掛在嘴邊,葉青羽從他側面看去,卻只覺他牙關緊咬面色陰沉,驀地透出幾分怒氣。

  不由想起那日清晨,飛天賭坊門前,他遙遙看一眼屋裡的銀月夫人,轉身再回頭,身前的溫雅臣也是這般陰鬱惱恨的眼神。習慣了他嬉皮笑臉沒有正形的輕浮模樣,猛然撞見,心頭倏然一跳,驚得渾身冰涼。躊躇著張嘴想要問為什麼,須臾間,他又恢復原樣,雙眸含笑神采熠熠,哽在喉頭的話語就此再問不出口。

  “我以為你喜歡才來的。”正是初夏好時節,花園裡奼紫嫣紅開遍,太液芙蓉未央柳,人工挖掘的小小池塘里,闊葉何田田,小荷尖尖角。溫雅臣立在一池綠水前沉沉開口,擰著眉抿著嘴,幾分煩躁幾分薄怒,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可你卻不喜歡。”

  葉青羽說:“戲班很好,我挺喜歡的。”

  “你……”他眼中懊惱更甚,一張白玉面孔生生漲出幾許紫紅。仿佛努力克制心中怒氣,重重呼吸幾次,溫雅臣才又緩慢開口,“你真的喜歡?”

  真的高興?真的喜歡?真的開心?好像他最近總在追他問這樣的問題,葉青羽注視著眼前一臉認真的他,眼神越發不解:“溫少何出此言?”

  溫雅臣惱了,手掌自他腕間落下,急急來捉他的手:“你只管告訴我,到底喜不喜歡?”

  “……”葉青羽後退一步,看他急赤白臉的樣子,疑竇叢生。

  “喲,溫少,真巧。”兩人爭執不下時,前頭曲折的長廊里裊裊飄來一道纖細人影,素衣淡妝,發間一枝精巧質樸的銀簪,手中一柄流蘇細長的團扇,腕上一雙叮噹作響的翡翠鐲。精於察言觀色的女子好似渾然不曾看見兩人間的糾纏,一步步婀娜走來,停在溫雅臣面前盈盈一拜,“原來葉公子也在。”

  見有人來,溫雅臣只得悻悻收手,冷著臉敷衍點頭。葉青羽尷尬,低頭拱手為禮:“銀月夫人。”

  朱家從商,本沒有高門大戶那麼多繁瑣嚴苛的規矩。三位少爺也是荒唐,只圖熱鬧不計名聲。此番宴客,凡是有往來的朋友,無論貴賤高低,一律遍撒邀帖。據說連倚翠樓張嬤嬤手裡也有一張朱家請柬。適才聽戲,葉青羽無意間往內院女客席中掃過一眼,就已看到了銀月。

  這女人……會來赴這樣的宴席就已是不尋常,現下又跟到這裡……不由忘了先前對溫雅臣的疑惑,葉青羽雙目燦動,看著她如花的笑靨,腦中飛速思考。

  仿佛看穿他的疑慮,銀月夫人笑意不減,緩步上前,停在葉青羽面前:“公子莫這般看妾身,當真是湊巧而已。”她一笑就愛彎起眼,眉眼彎彎,仿佛新月,襯著清麗的面容與翹起的唇角,十足一隻狡詐的狐。

  葉青羽稍許側身,避開她的直視:“夫人多心了。”

  她只是笑,偏過臉,眸光灼灼,來回在他與溫雅臣兩人臉上打轉。

  那邊的溫雅臣已恢復常態,紙扇一展,不著痕跡擋在葉青羽身前:“夫人再這般看,在下就要誤會了。”

  “誤會妾身看上葉公子嗎?”她毫不羞怯,抬手以扇遮面,只露出一雙顧盼流轉的美目,“公子清逸,溫少俊朗,妾身難以取捨呢。”

  “夫人真愛說笑。”

  葉青羽默不作聲退到溫雅臣身邊,靜靜聽他倆言不由衷地說笑。幾縷清風吹皺腳下池水,寬大的荷葉起伏搖擺恍如綠浪陣陣。水中紅鯉愜意游弋,偶爾靠近池面,盪開層層漣漪。女子秀麗端方的身姿影影綽綽倒映其中,波光閃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又顯現出葉青羽自己的面孔。明明全無半點相似之處的面容,隨著光影交錯碧波蕩漾,水光瀲灩間,隱隱約約依稀顯出幾絲相似的神韻。

  擦肩而過時,銀月夫人刻意走偏兩步,貼身靠近了葉青羽:“妾身同溫少相識許久,原來他不僅會笑,也是會生氣的。真叫人大開眼界。”三分正經,七分看好戲的狡黠。

  葉青羽臉上一緊,轉頭就要說話。紅唇如許,她低低笑著,悠然搖著團扇,頭也不回地離去。

  生氣了?想著銀月的話,葉青羽停住腳,怔怔看向前方的溫雅臣。溫雅臣會生氣?他生什麼氣?

  溫雅臣恰好回身,望見滿臉迷茫的葉青羽,一雙乾淨到極致的眼眸里,滿滿映著的俱是自己的影子:“發什麼愣?再不走等等又要被他們取笑。”

  一瞬間,就好似變了一張臉。他笑嘻嘻地來握葉青羽的手,指腹貼著指尖一寸寸向上,緩慢游移,曖昧撩人。葉青羽揮手要拍開,他撇下嘴,眸光瑩潤,委屈得仿佛能當場落下淚來。不安分的手也不敢再動作,戀戀不捨放下,最後只停在葉青羽的衣袖上,輕輕握住了一角。

  晚宴時,葉青羽坐在一旁,留心觀察他的舉止,溫少心情大好神色愉悅。心思玲瓏如舊,言談機敏如舊,酒量豪慡如舊,一切如舊,仿佛後花園荷塘邊的焦急失態不過一場虛幻夢影。暗地裡,葉青羽松下一口氣,跟著眾人一同舉杯暢飲。清冽的酒液順著舌尖落進心底,火辣辣的滋味就將胸中隱隱升起的失落一併掩蓋了。

  這一夜,溫雅臣又借宿照鏡坊。

  從朱府出來時,他醉得不省人事。來時的高頭大馬自然騎不了,小廝們麻利地喚來車馬,小心翼翼扶他上車。溫雅臣閉著眼睡得昏沉,手中緊緊攥著葉青羽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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