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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雅臣豎起耳朵聽,葉青羽好笑地望著他繃緊的臉:“你,還有唐兄。”

  “今天來看你那個?”

  葉青羽訝異:“你怎麼知道?”

  溫雅臣莫名覺得有些不高興,拉起被子,悶聲悶氣說道:“在巷子裡遇見了。”

  還被狠狠瞪了一眼,雖說後來他也立即瞪了回去,還是拉著溫榮一起:“唐無惑,我爹總念叨他。”

  年齡相仿,門第相當,又都是將門之子,從小人們沒少把他倆拉在一起對比。唐無惑穩重,他輕浮。唐無惑勤懇刻苦,他賣弄聰明。唐無惑文武雙全,他寫兩個大字還像狗刨。這些年倒是被比得少了,一來是因為唐無惑離京戍邊去了,二來是因為差得太多,都沒法比了。

  “你怎麼認識他?”溫雅臣悶悶不樂地咬著被角。

  葉青羽坦然回答:“我夜裡出去遇見歹人,他恰巧路過救了我。”

  “哼……”不敢太大聲驚動了陷進思緒里的葉青羽,溫雅臣越發用力地咬著被角。如果葉青羽也拿唐無惑和他比……心中越發氣惱,不自覺生出幾分沮喪,“你夜裡出去幹什麼?”

  說來,兩人相遇時,也是他在夜裡撿到了醉倒在路邊的自己。溫雅臣狐疑。

  “這……”葉青羽卻語塞了,遲疑了許久,方回答道,“我……想出門看看。”

  不能在白天上街,即使明明知道不會遇見父親,這世上知道自己存在的人也幾乎沒有。但是還是要小心,若是生出是非,於他保不齊就是一場潑天大禍。他不願觸怒父親,也不願再面對父親看到自己時的陌生眼神與震怒面孔。可是,仍然想看看,看看除了那座府邸與這座小院外的世界,看看那些自己永遠只能遠觀不能親近的世人,看看秋伯口中訴說的繁華長街與書中描繪的喧囂紅塵。即便是站在漆黑的暗巷裡,仰望著巷外的衣香鬢影,依舊會產生生而為人的感悟,葉青羽就不再只是照鏡坊里一個默默無聲的影子。所以,他常在夜裡出門。

  “因為有時候會睡不著。”種種複雜心思糾結成團卻無處言說,最終,脫口而出的仍是如此簡單的答案。

  許久,溫雅臣沒有出聲。就在葉青羽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將軍府沒心沒肺沒腦子的敗家子倏然坐起身。搖晃的燈影下,他半跪在葉青羽的床榻前,慢慢執起他放在被外的手。

  小指勾著小指,溫雅臣的臉上不見一絲玩笑。他凝望著葉青羽的眼睛,口氣鄭重,一字一句:“以後再也不會了。因為,我會陪著你。”

  又是這樣柔情似水的語氣與面容,叫人心旌蕩漾難以抗拒。葉青羽任由他牽著手,怔忡無語。

  燭火朦朧,月華傾泄。溫雅臣抬膝再進一步,俊俏精緻的面孔靠得不能更近,流光如墨的眼瞳中倒映著羞赧失語的葉青羽:“青羽,以後你想去哪兒我都同你一起。你替我做幾篇功課吧,我爹要考我的學問。”

  這才是他此番前來的真正目的呀。否則,素來追逐新鮮的溫少,怎麼會在將他遺忘整整一月之後,又調轉馬頭,重拾舊夢?

  西域來的奢靡器物也好,套在指間的華麗珠寶也罷,不管是書房中真真假假的撒嬌調戲還是這臥房內安分守禮的秉燭夜談,終究只是對他的籠絡與逢迎。一如官場之上,但凡有所求,就總有人使出百般花樣。有人以重金賄賂,有人以美色相誘,有人許以高官厚祿,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不過都是各自手段。

  而溫雅臣,他只是習慣用情而已。一點點花巧心機,一點點虛情假意,加上他天生含情的眉目與蜜語甜言,就足以打動人心,繼而予取予求。

  交握相疊的掌心依然溫暖,葉青羽卻覺得發冷,仿佛一桶雪水當頭淋下,四肢百骸都冷得打顫。

  溫雅臣察覺不到他的異樣,緊緊拉著他的手,央求告饒:“青羽,你幫我一次吧。”

  溫將軍治軍之嚴蜚聲天下,溫將軍教子之嚴,同樣在朝里是出了名的。若非他常駐邊關,又若非老郡主以身相護,以溫雅臣這不學無術的模樣,早該被他打死了。剛回京時,溫將軍就要查他的功課,所幸近來訪客如雲,實在不得空。想不到今早父親竟然又再重提,溫雅臣立時害怕得哆嗦起來。不說別的,光這筆彎七扭八的字,就足夠讓溫將軍打爛他的手掌心。

  “從前我都是找綢緞莊朱大鼻子家的西席。這兩天他病了,連筆都握不住。至少得養個三五月。街上寫字賣畫的那些,雖然念書比我多,可是那個迂腐勁……隔著三里地都能聞見酸味兒,大概也入不了我爹他老人家的法眼。思來想去,只有青羽你能救我了。”溫雅臣說著說著就垂下了臉,一雙眼卻悄悄抬起來,“骨碌碌”亂轉,直瞅著葉青羽,“青羽,你的學問我知道,是真正的真才實學。去年科舉那個狀元,恐怕也比不上你。三五篇文章,當然不在話下,大筆一揮,自然就一蹴而就了。”

  他目下是在求人,說話盡揀好聽的,語氣也是放得柔軟,如歌如泣,如泣如訴:“青羽、青羽、我的好青羽,你若不救我,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你可捨得?”

  深吸一口氣,葉青羽垂眼看他急得快要落淚的臉龐:“讀書之道,自來唯有勤奮苦學一途。代筆之法,不過解一時之急。”

  “一時就夠了。你若不幫我,我就連一時都沒了。”見他鬆口,溫雅臣忙不迭又再靠前,“葉兄,青羽,好青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吶。”

  他被他晃得頭暈眼花,一抬眼就是他委屈無辜的面孔。

  “這……”

  見葉青羽面露難色,溫雅臣知道他動搖了,立時起身,捉住葉青羽的臂膀:“好青羽,看在這些日子的情分上,你幫我這一回吧。嗯?”

  “這回有我幫你,那下回呢?總有找不著代筆之時。”葉青羽仍想勸他回頭。

  可溫雅臣如何也聽不下去:“下回我就自己寫。青羽,你幫我這一次,下一次,不,明日我就好好跟你念書。我拜你做先生,我這就行拜師禮。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說風就是雨的頑劣子弟當真直挺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起叩首禮來。夜半的寒氣透過窗欞fèng隙滲透進榻下的青石地磚,溫雅臣齜牙咧嘴被凍得不輕。

  葉青羽慌了神,情不自禁下床去扶:“快起來,兩篇文章何至於如此?”

  “那你是答應了?”他執意不肯起身,咬著牙忍耐地上的寒涼。溫雅臣側過頭對著葉青羽問道。

  “我……”

  “那我就要拜你做先生。師父在上……”掙脫開葉青羽的手,溫雅臣作勢又要拜。

  “別……”

  “那你就答應我。青羽,青羽,我的好青羽,答應我吧。嗯?你應了我這一回,以後我都聽你的。”索性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腿耍無賴,溫雅臣滿口滿嘴都是好話。

  葉青羽纏不過他,長嘆一聲,滿心無奈:“起來吧,你再鬧下去,天就該亮了。”

  溫雅臣立時站起身,親昵地摟住葉青羽笑:“我就知道你會答應我。”

  朱大耳朵那群不講義氣的,讓他們寫個字比要他們命還難。

  “來,先生小心,莫著了涼。學生替先生暖床……”上床時,他也輕車熟路跟著一同掀被躺下。

  “你……”葉青羽漲紅了臉,手足無措。

  解決了心頭大患,溫雅臣渾身暢快,笑嘻嘻攬過他的肩頭,四肢舒展,整個都貼上了葉青羽:“青羽,還是你對我最好。”

  又是這樣的喟嘆,看似深情,其實殘酷。溫雅臣心滿意足地睡去。空茫地睜著雙眼,葉青羽卻再無睡意。

  第九章

  葉青羽的屋子裡總是瀰漫著一股淡淡的糙藥味,混合著窗外滿院綠樹碧糙的泥土香,香氣不能與將軍府慣用的薰香比,聞久了卻也清新宜人。來得時日長了,溫雅臣甚至還在其中聞出了幾許墨香。

  他大驚小怪地說給葉青羽聽。葉青羽抬起頭,對著他的臉仔仔細細看了許久,指了指桌上碩大的硯台,又指指自己身後那鋪滿了正面牆壁、高度幾可及頂的巨大書架,口氣疑惑:“書房之內豈會無墨?”

  溫雅臣的臉“騰——”一下紅了。將軍府的繡花枕頭只會執著筆桿為美人畫眉,平生只有自己的名字寫得瀟灑,龍飛鳳舞一如他光鮮亮麗的外表。至於其他……出錢找個代筆不就完了?三條腿的蛤蟆難找,會寫字的窮書生滿大街都是。

  多情卻從不長情的風流子,自從那一夜後,又開始頻繁往來於將軍府與葉青羽的小院之間。隔三差五,三天兩頭。既不復先前一月的蹤影全無,亦不似更早之前的日日相伴。

  秋伯疑惑:“這位溫少真是性子難定。昨日明明說好今早再來,可怎麼都傍晚了還不見蹤影?前兩天覺得他不會來了,倒一早就來敲門。”

  葉青羽聽見了,一徑用毛筆逗著爬到桌上的貓,卻不答話。這有什麼難猜的?什麼時候溫將軍要問他功課了,什麼時候溫少就會來了。

  葉青羽代筆的文章很合溫將軍心意。多年以來,這是第一次交了功課後沒有被嚴厲的父親責罵。戰戰兢兢的溫少縮著脖子走出書房,馬不停蹄地跑來照鏡坊找葉青羽,臉色慘白,眼角泛紅,一派涕淚交加的窩囊模樣:“青羽,你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吶!”

  若不是溫榮扶著,他都能當場跪下來。

  從此以後,溫雅臣便認準了葉青羽,再不去逼迫朱大少家的窮酸教席,也不捧著銀兩滿大街欺負讀書人。闔府上下,又屬溫二小姐最聰穎,四下無人處,芊芊玉指狠狠戳向溫雅臣的腦門:“你會做文章?阿彌陀佛,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溫雅臣笑嘻嘻把手中摺扇展開,繪著水墨山水的扇面半掩住俊美無儔的臉,一雙墨色的眼瞳溢彩流光:“反正連累不了你。”

  “葉兄,替我寫篇策論吧。”

  “老師,有兩篇文章學生實在趕不出來。”

  “好青羽,原來你連兵法都懂。”

  “紙上談兵,略懂一二。”葉青羽老老實實地答。

  那頭的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壺,眉開眼笑:“先生喝茶。先生,弟子為您磨墨。啊,對了,寫了半天,一定乏了,弟子再給你揉揉肩……”

  上躥下跳,撒嬌打滾,繞著書桌來回打轉一刻不停,桌下的小花貓也不及他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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