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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每每上門從不空手而來。名家大手的書畫真跡、宮中御賜的上等茶葉,抑或僅僅只是路邊小販手中一件粗糙卻獨特的雕刻,禮物的意義不在於貴重與否,而是送禮之人的心思與巧舌如簧。人情再深厚,禮尚往來也是必要的。這樣,就算將來再如何,彼此臉上都不會太難看。在顧明舉身邊耳濡目染許久,天資聰穎的溫少深諳此道。

  他總大模大樣坐在他書桌那頭,抱著貓,喝著茶,看一眼窗外盎然的春景,望一眼奮筆疾書的葉青羽:“我怎麼不早認識你?害我白挨了我爹這麼多年的罵。”

  葉青羽不做聲,停一停筆,繼續低頭書寫。

  春日和煦的陽光透過花格映照而入,年輕的書生垂頸低首,額頭光潔,眉峰平緩,身姿優雅如鶴。一種一筆一划間,他不自覺唇角上揚,微微含笑。隔著一筆不停抖動的湘管,溫雅臣望見他整張臉都仿佛被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輝,總是帶著三分病容的蒼白臉色,也因之更顯寧靜柔和。情不自禁放下茶盞,伸過手去觸碰他的臉。

  “喵——”花貓不滿地叫一聲,從溫雅臣膝頭跳下。

  葉青羽嚇得一縮,剛剛泛起的笑容僵在臉上,長長的睫毛落得更低。

  “我的青羽不但學問好,人也越來越耐看了。”勾過他尖尖的下巴,溫雅臣靠過臉去找他隱在眼瞼後的雙眸,看到紅暈一絲絲爬上他清秀溫潤的臉,而後紅透了耳朵尖。眼神先是疑惑,而後驚異,燦若春花,“青羽,我的葉青羽。小爺這回是撿到了寶。”

  既有如此寶物,該不該去人前炫耀一番?前兩天喝酒的時候,朱大耳朵近日新捧了個叫金鈴的小戲子,嗓子動聽,長得標緻,每次喝酒都要撇著大嘴說上好幾回,誇得旁人都聽煩了,他還兀自說得高興……這樣的念想只在心頭轉了一轉,就被溫雅臣毫不猶豫打消了。內中緣由他說不上來,只是一旦想到要把葉青羽推到那群狐朋狗友跟前讓人評頭論足,心裡就萬分的不情願。他的葉青羽是正經讀書人,拿筆寫字的模樣好看得像畫一般,怎麼能和外頭的戲子相比?

  他臉上表情瞬息萬變,一一落在葉青羽眼裡。咳嗽一聲,提醒道:“溫少,再拖下去,這篇文章就寫不完了。”

  許是因為很滿意溫雅臣近來的功課,溫將軍對他的學業問得比從前更勤,冷不丁就要溫雅臣拿幾篇文章來看看。溫少眼弄巧成拙,欲哭無淚,只得一臉苦相地求葉青羽多寫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啊……趕緊,你趕緊寫,我不吵你。”那邊的人臉上立時划過幾許惶恐,收回爪子挺直腰,討好地抓過硯台為他磨墨。

  果然一丁點聒噪都不再有,房裡只有筆尖擦過宣紙的“沙沙”聲和硯台中輕輕泛起的水聲。提肘、懸腕、落筆,筆鋒帶著墨香在白紙上鋪成開來的剎那,葉青羽感到有些緊張。

  溫雅臣轉述的溫將軍對那些由他代筆的文章的評點,被他一字不差牢牢記住:“挺好,這是我爹看過我的功課後,臉色最好看的一回。從前他老說朱大耳朵家的教書先生寫得太酸腐,狗屁不通。朱雀街擺攤畫畫的那個窮秀才寫得是真好,就是太好了,一眼被他認出來不是我寫的,那一次打得我……現在一想起來,我還覺得渾身都疼……什麼?我爹具體怎麼說?這個……他是說了挺多,可我都記不清了,就說什麼什麼文理清晰,論點不俗,可惜見解還稚嫩了些。尤其是那兩篇關於兵法的,犯了讀書人的通病,獨鎖書齋,閉門造車,一看便知是連兵營都不曾進過的,過於異想天開了。府里他請來的幾個老先生看了以後,大致也這麼說……啊呀,他一個武將,文才也不過那樣,你理會他幹什麼?”

  葉青羽但笑不語,這是難得的機會。獨居世外的歲月太漫長,除了不停讀書不停寫字,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幫助他消遣時光。每天看,每天寫,日復一日,寫就的文章堆成厚厚一摞,卻無人告訴他是好是壞,是精進了抑或退步,是驚世駭俗抑或流於平庸。

  從前府里也有先生教他讀書認字,那是翰林院出身的大儒,寫得一手好字,精於繪畫,喜愛烹茶。記憶里那位先生面相嚴厲,心地寬厚,檢視他的功課時,總是逐字逐句細細推敲,高興時便撫著雪白的長髯,眯起眼給他一個讚許的眼神。自從搬到照鏡坊後,葉青羽再沒有見過他,也沒有人會再將他的文章仔細品讀指點不足。有時自嘲地想,既不能應試為官也不能著書論作,學問再好又有什麼用呢?於是一腔激昂奮發的熱血就跟著心性一起被無痕的歲月撫平掩埋。無怪乎唐無惑在看完他的文章後,總是抱怨少了一分銳氣。

  筆尖不斷在紙面上掃過,腦中思緒萬千,手下筆走龍蛇。好似又回到了當初,落筆時的興奮難耐,交卷時的忐忑焦急,先生看完後,回身對他輕輕頷首,光是這些就足以令他雙頰發燙雀躍不已。

  世間如此之大,一個人終究太寂寞了。

  寂寞這個詞近來常常縈繞心間,坐在寂靜的書房裡,看著空落落的書桌那頭,色澤艷麗的駱駝擺件在多寶格上閃著炫目的光,架上擺放的白瓷花瓶里斜插一枝形將凋謝的桃花,蕭瑟之感帶著隱隱痛楚從心底最深處瀰漫而出。住了多年的小院,恍然間發現怎麼變得如此空曠高闊?明明應該習慣了的安靜清冷也變得格外陌生可怕。須臾之間,遍體生寒。

  執筆太久,一絲酸痛悄無聲息從腕間升起。筆尖頓了一頓,葉青羽悄悄向上看一眼,又迅疾將視線落下。

  那邊的溫雅臣厭煩了磨墨,丟開硯台,正努力把地上打瞌睡的貓按進懷裡。掙扎不休的花貓惱得“喵喵”叫喚,一雙利爪不停揮動,毫不客氣劃破了衣袖,在他白`皙如玉的手背上擦過。

  “哎,疼疼疼……”溫少疼得不住吸氣,一邊還不忘葉青羽方才的交代,“別吵,別吵,你家公子寫字呢!”

  “喵嗷——”

  手背上又是長長一道,隱約滲出了血珠。幸好溫雅臣躲得快,否則就要毀了他引以為傲的臉。

  “嘶……小東西,心真髒。知道本少爺什麼都沒有,就只剩下這張臉……”發現葉青羽正在看他,溫雅臣沒好氣地在花貓頭頂拍了一下。花貓憤怒的“呼嚕”聲里,京中聞名遐邇的翩翩公子高舉一雙傷痕累累的手,笑得傻氣十足。花貓靈巧一躍,眨眼間扯下他頭頂銀冠,“你你你你……”

  士可殺不可辱!

  眼看他兩手著地,彎腰就要撲到桌下去追,葉青羽著實無奈:“去外頭找秋伯吧,他給你準備了點心。”

  “怎麼不早說?”溫雅臣如蒙大赦,忙不迭起身,“你靜心寫,過會兒我再來陪你。”

  長腿一邁,人就到了門邊,再一晃眼,已奔下了台階,輕快的模樣像極拘禁許久終於重見天日的囚犯。

  乖巧的貓兒攀上葉青羽的膝頭,委屈地低叫兩聲。葉青羽把它抱到胸前,一下一下順它豎起的毛。

  還是坐不住啊……重又拾起筆,瞥一眼書桌上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紙,無力之感油然而生。

  溫雅臣不是讀書的料,全天下都知道。這樣的人品,這樣的家世,這樣的天賦,若說他愚鈍,天底下就沒有幾個聰明人了。他只是無心向學不肯用功而已。葉青羽也曾頻頻勸誡過他:

  “求學之道貴在堅持,持之以恆方得大道。”

  “現今我替你代筆不過救急,想要溫將軍對你另眼相看,最後還得靠你自己。”

  “你是溫家獨子,再如何不甘願,也不能辜負了老郡主和溫將軍的期望。”

  “嗯,我明白。”這些話恐怕早有人千千萬萬遍跟他說起。他噙著笑認認真真地聽,臉上不見絲毫怒氣,一分一毫的不耐也不顯露,一雙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鄭重其事點頭,恭恭敬敬起身,兩手抱拳高過頭頂,深深折腰一揖到底,“葉先生教誨,學生永世不忘。”

  然後掀袍落座,莊莊重重執筆,煞有介事舔墨,有模有樣要把葉青羽的文章抄錄下來。

  葉青羽欣慰,長舒一口氣,滿意地看到他落筆也比之前慎重。

  剛寫了三五個字,溫雅臣說:“青羽,我口渴。”

  屋外的溫榮趕緊把茶盞奉上。抿一口茶,溫少再揮筆寫兩行:“青羽,這墨不好,我用不慣。”

  小廝揚鞭打馬,橫穿大半個京城,回府去把他常用的那方硯台送來。溫雅臣悠悠然磨墨,慢騰騰把長長的衣袖挽起:“唉……都黃昏了,不知秋伯今晚給我準備了什麼好吃的?”

  如是兩三回,葉青羽絕了規勸的心思,索性連抄錄文章都不指望他。以溫少的闊綽出手,找個能模仿他字跡的書生完全輕而易舉。

  世間事就是如此,有人奮發向學,有人不思進取。奮發向學者一心濟世卻報國無門,不思進取者卻輕易入得朝堂見得君王。報國無門的憂社稷憂黎民憂患成疾,見得君王的享安樂享繁華獨獨不想蒼生。何等的陰差陽錯,何等的造化弄人,何等的可嘆可感?

  “他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你和他道不同不相謀,哪裡能做長久的朋友?”

  好友的話語言猶在耳,窗外傳來溫榮和秋伯的笑談聲,這個手腳伶俐的小廝很喜歡秋伯的盆栽,兩個人圍著一株小小的羅漢松可以聊上長長一個午後。那他和溫雅臣呢?又能聊什麼呢?

  收拾著桌上的紙屑,葉青羽想,等溫將軍離京後,溫雅臣大概又要忘了他了。

  第十章

  暮色四合,街頭的商家紛紛在門前掛起燈籠。夜幕才降了一半,西山邊通紅的晚霞還遲遲流連不去。尋常人家的窗戶fèng里飄出暖暖的飯菜香,埋頭趕路的行人念著家中妻兒,步履匆匆走得心焦。倚翠樓花娘們的梳妝閣下隱隱升起膩人的脂粉香,睡到晌午才起的公子哥揉著睡眼,三三兩兩,呼朋結伴,倚在樓頭懶懶喝酒,口中還爭論著昨夜那場牌局。落日餘暉下,有人終於可以結束一整天的疲憊忙碌,在妻兒家小的歡聲笑語裡安然就寢。而有些人的生活,卻才剛剛開始。

  就如同這個天下,有人行將就木,有人蠢蠢欲動。

  書房裡困了一整日的大少爺嚷嚷著要上街,葉青羽一如既往任由他牽著袖子送至巷口:“慢走。”

  他狡詐地眯起眼,溫熱綿軟的掌心拂過腕子貼上他的手:“青羽可願同我夜遊京都?”俊俏標緻的面容近在眼前,晃眼賽過遠處萬道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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