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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冬季的大雨原本很少,卻偏偏有這麼巧給趕上了,雨水迷住眼帘,周圍景物也已經看不清,模糊中只見前面有片密密的樹林,如煙如霧的雨氣中,那樹林仿佛一道神秘的墨色屏障,將裡面與外界隔絕起來。

  衣衫緊貼在身上,紅凝並沒有覺得冷,依舊不快不慢朝前走,恍惚記得方才那太監說過沿途有不少酒店客棧可以避雨,誰知這半日竟沒見到一家,此時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樹林裡沒有雨,可以進去歇會兒。

  離樹林越來越近,腳步越發沉重。

  一雙手從後面伸來,將她扶住。

  頭頂的雨仿佛也停了,身體被柔和的金光包圍,空氣中充斥著淡淡的香味和暖意,紅凝轉臉,眨掉遮擋視線的雨水,努力看清來人:“又是你。”

  濕透的青衣裳猶自滴著水,沾濕他那身乾淨的金色衣袍,他似乎並沒在意,只是將她擁入懷中,一隻手輕輕替她撥開額上粘濕的髮絲。

  任憑他緊緊摟著,既沒有掙扎也沒有惱怒,紅凝靜靜看著他半日,忽然輕聲笑了。

  他立即垂眸看她。

  紅凝認真地與那雙眼睛對視:“中天王總跟著我做什麼?”

  外面颯颯的雨聲不停,泥水裡濺起水花,聽在耳朵里反覺得更加沉寂,許久才見他開口,聲音很輕,如同天地間遙遠的雨聲,虛無飄渺:“縱然生我的氣,也不該這樣,凡人更應珍惜自己。”

  紅凝冷冷道:“我是生你的氣,因為你把我弄到這個鬼地方,害了白泠,包庇陸玖,仗著法力安排我今後的路,假惺惺地做好人,我選的路我自己會承擔後果,你管什麼閒事!”

  因為我不能任你承擔那樣的後果,他沒有解釋,只是用寬大的衣袖將她裹住。

  蒼白的臉帶著雨水,有點泛青,卻始終不曾有半點示弱,目光甚至是帶著仇視的,這隻小妖做出的事,總是那麼危險,讓他不能心安,她可以不惜代價去報仇,去與北仙界作對,他卻不能任她這麼做。

  紅凝看了他半日,轉怒為笑:“中天王纏著我不放,莫非……是喜歡上我了,捨不得?”冰涼的手指輕佻地從他唇上撫過,感受到那身體明顯僵了下,她改為雙手摟住他的頸,特意壓低聲音:“就算喜歡,仙凡也永遠不可能在一處,你是中天王,就不怕天劫?”

  他看著她,不語。

  她從腰間拉起他的手,輕輕放到臉上,摩挲:“或者你只是和陸玖一樣,想下凡玩玩?”

  他抽回手。

  “可惜我不喜歡你了,”她從他懷中離開,含笑,“我厭惡神仙。”

  他站在那裡,看著她越來越遠,鳳目中沒有半點表情。

  執掌中天十萬年,年少心性早已不見,習慣謹慎與算計,掌控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正因為預感到事情發展下去的危險,在眼看她步入情劫時,他明明可以控制,可以留住她,只要有他的陪伴,她就絕不會受困情劫,然而,他卻為了保全自己僥倖地選擇放任,執意相信她是年少輕狂,將她的陪伴與追逐當作花朝宮寂寞生活的點綴,親手推開。

  不是她的情劫,將來就是他的。

  他保全了自己,得到千年的內疚。

  她還是那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他也還是名震天庭的中天王,不同的是,她忘記了他,他卻沒有。

  忘記不要緊,可以再想起來,她若也能想通,會不會就是最終的解脫?

  雨更大了,道路泥濘,那單薄的身影搖晃著往前走,終於踉蹌幾步,跌倒在樹林邊上。

  他下意識上前一步。

  嘈雜聲起,一隊人馬仿佛從天而降,出現在林邊,馬上十來名青衣黑衣的帶刀勁裝人,似乎是保鏢,另外還有幾名沒帶武器的家丁,中間是一輛紅漆的馬車。

  趴在泥水裡,紅凝頭腦沉沉,半是無奈半是不甘,與神仙斗本就是件可笑的事,何況敗得這麼徹底,一年多的苦心,落得如今狼狽的模樣,還是快點離開吧,心裡想著,她掙扎著想要從泥濘中爬起來,誰知大病初癒又遭雨淋,最終還是體力不濟,只得繼續伏在泥水中喘息。

  一雙雪白的緞靴映入眼帘。

  做工精細,靴筒鑲著金絲線,攢著幾粒寶石,稍微識貨的人就知道,這種白緞質地非同一般,絕非市面上賣的尋常緞子,價格必定十分昂貴,而且最不經染,一旦被污,想要再如先前一般鮮艷就難了。

  然而此刻,它的主人絲毫沒有珍惜的意思,任它泡在泥水中。

  下雨天不著木屐,卻穿著這樣的鞋出來,顯然奢侈至極。

  不要在這裡,憑著僅剩的意識,紅凝雙手死死抱住那腿,聲音微弱而堅決:“走,帶我走。”

  千年障

  遠遠地望見梅仙來了,杏仙主動上前打起帘子,口內嬌笑:“神尊大人現在裡面,梅姐姐若有事回稟,就快些進去吧。”

  梅仙停住腳步,看著她:“北界小公子受了傷。”

  杏仙嘆道:“我也正奇怪呢,神尊大人的封印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能解,原來那丫頭的法力竟沒被封住麼,想是……天女打聽錯了?”話雖如此,目中卻忍不住閃過一絲幸災樂禍之色。

  她只當利用了自己,所以得意,卻不知究竟是誰被誰利用呢,梅仙心裡冷笑,不再說什麼,默默走進房間。

  錦繡正立於桌旁,隨手翻閱案上的書卷,神色平靜一如往常。

  梅仙上前跪下:“神尊大人。”

  錦繡似早已料到,合上書卷:“起來吧。”

  梅仙低聲:“封印是我解的。”

  錦繡道:“事情已經過了,不必耿耿於懷。”

  眼圈微紅,梅仙垂眸:“我……”封印的消息本是杏仙透露的,可恨當時並沒留意其中問題,一心想要替他隱瞞,直到北界小公子受重傷回來,才知被有心人利用,更委屈的是如今還不能分辯,無憑無據,對方只“無心”透了個消息,說出來反有嫁禍之嫌。

  錦繡看了她半晌,點頭嘆息:“我並沒怪你,起來。”

  弄巧成拙,原以為定會受到重責,誰知這兩個月下來他竟絕口不提,梅仙一直忐忑不安,此刻見他果真沒有追究的意思,這才遲疑著站起身。

  錦繡走到她面前,正要說話,卻聽得外面杏仙的聲音:“神尊大人,天女來了。”

  話音方落,陸瑤已經走進來,白色與淡藍色交織的衣衫,白雲晴空般乾淨的顏色,襯著高髻越發顯得飄逸秀麗,她看著錦繡笑道:“這些日子擾了你清靜,好在阿玖的傷勢已有了起色,算著明日便能醒過來,多虧了你。”

  錦繡示意她坐。

  梅仙會意,立即告退。

  路過陸瑤身邊時,陸瑤伸手拉住她,關切:“怎的臉色不好,可是太忙的緣故?”

  “不過是近日參悟心訣有些困難,急於求進了,”梅仙不動聲色答過,看了她片刻,又淡淡一笑,“天女也要當心心魔。”

  陸瑤依舊笑得溫和,放開她:“修行總是如此,多用些心思便好。”

  梅仙低頭自去了。

  錦繡似乎並沒留意二人的對話:“你昨日回去,北界王怎麼說。”

  陸瑤道:“反正阿玖沒事,能瞞就瞞過,父王也聽到了點風聲,他老人家無妨,只是怕母妃心疼罷了,我想著阿玖的傷已無大礙,他的性子你也清楚,留在這裡難免要生事,惹你煩心,不如明日待他醒來就搬出宮外,另外尋個地方安置,靜心養傷。”

  錦繡沒有反對,沉吟:“胡月為害人間已久。”

  陸瑤忙道:“聽說姨父早已強行將她帶回來了。”說完忍不住擰眉:“她難度情劫,一心只要去找那姓戚的凡人,再這麼下去將來必定難逃天刑,姨父姨母都急得不得了。”

  錦繡踱了幾步:“縱然你父王肯賜靈泉,強行削籍也不容易,未免禍及北界。”

  陸瑤嘆了口氣,輕聲:“他老人家可不正是礙著這個,否則自己人豈有不幫的,當年你執意替那丫頭削籍,至今無事,我還在擔心。”

  錦繡淡淡道:“你父王的意思如何?”

  陸瑤嗔道:“自然沒答應了,表妹也太不懂事,只顧吵鬧,說不依她便要散盡修為毀去根本,父王索性不管,但好歹我與她姐妹一場,所以來問問你有沒有主意。”

  錦繡不說話了。

  倔強的話竟耳熟得很。

  .

  沒有想像中的熱鬧場景,這座園子不在城裡,離村莊也有點遠,準確地說,它是座山中別宅,出了大門四周都是山地,林木蔥蘢,那日正是在東邊林外昏倒被救回來的。

  當然,先前的猜測也沒全錯。園子正在修建中,雖然尚未竣工,但已有雛形,工匠們幾乎就是堆土成丘,引水造湖,工程何等巨大,需要動用多少的人力財力,絕非尋常人家能辦到,其實主人的財富,單從下人丫鬟們的吃穿用度就能看出來。

  園子很大,近日工匠們都在西邊忙碌,東邊景點大多已建好,因此更加清靜,紅凝自打病好後就時常出來閒逛。

  數竿翠竹掩映著小徑,通向一座小軒。

  無意轉入此間,見到這場景,紅凝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腳底後退兩步,腦子裡有點恍惚,這地方好象來過……

  “姑娘。”身後有人喚她。

  紅凝回神,收起驚異之色,轉身。

  這裡的丫鬟都很美,也很有禮節,間接顯示了主人的眼光,喚她的這個小丫鬟名叫小雲,十五六歲年紀,也是紅凝醒來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據說是受了公子吩咐,特地跟著照顧她的。

  紅凝隨口問:“你們公子還沒回來?”

  小雲抿嘴道:“剛韓管家來了,我特地替姑娘問過,韓管家說快到年底,公子去解州各處查看生意了,聽說要過了年才回來呢。”

  紅凝皺了下眉。

  小雲笑著推她:“姑娘急什麼,公子說了,你愛住多久便住多久,要道謝就慢慢等他回來。”

  她說的公子,自然是紅凝的救命恩人,可惜住了這半個多月,紅凝並沒有真正見過他,因為當日醒來他已離開了,所有與他有關的信息都是通過與丫鬟們閒話打聽到的。

  公子姓段,名斐,二十六歲,風華正茂,聽丫鬟們的口氣,應該是甘州城極其有名的富商。

  “細數甘州八面財,九成盡在段郎手”,而比財富更有名的,就是他的風流。

  一個男人從不娶妻納妾,不代表他就老實規矩,只代表他風流起來更無顧忌。他可以為了博美人一笑而花去上千的銀子,只為尋找一朵賞心悅目的西域奇花簪在美人鬢角;他也會因為心情愉快打賞乞丐,隨手給出的銀子足以令這個乞丐成為當地小財主……這些不可思議的事都是他干出來的,若是別人,必定早就被當作敗家子唾罵千百遍了,可一個父母早亡獨立支撐全族卻在五年內一躍成為甘州首富生意遍天下的青年,有誰敢嘲笑?

  他的財富似乎永遠都散不盡。

  搭救陌生女子就罷了,居然還留她白吃白住這麼久,也只有這種人才做得出來,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多一個人幫忙花錢,這就能解釋為什麼丫鬟們不吃驚了,她們早已見慣,更匪夷所思的事主人都幹過,這點小事不算稀奇。

  有關主人的諸多風流韻事,紅凝已聽得不少,而她所擔心的是,聽說他經常流連花叢,若是一年半載遲遲不回怎麼辦?到底救命之恩,總不能一聲不響就走。

  據說那日她被救回來時,渾身如炭火般燙得厲害,神智不清,幾乎已返魂無術,所幸段公子連夜從城裡請來幾名大夫開方用藥,當時服了藥,幾位大夫都說怕她熬不過天亮,誰知一夜之後燒就莫名退了,這才保住性命,後來連小雲提起都稱僥倖,對於此事,紅凝沒有表示什麼。

  小雲仔細觀察她的神色:“姑娘住得不習慣?”

  紅凝笑了笑,移開話題:“你們公子修這園子,必定花了很多心思。”

  小雲道:“這本是兩個大鄉紳家的地,公子從他們手上買下來,想要修座別宅,待將來完工可就好看啦。”

  紅凝瞭然:“你們公子很喜歡清靜?”

  小雲笑道:“公子喜歡熱鬧。”

  喜歡熱鬧的人會跑到這種地方來修別宅?紅凝忍不住好笑,摸摸竹干:“這些竹子已有多年,應該是本來就長在這兒的。”

  小雲點頭:“公子見了很喜歡,說要留著它們,將來這裡就叫聽竹軒。”她伸手指著遠處,惋惜:“那邊還有個很大的花圃,裡頭種了不少花,可惜公子嫌那些花太雜太多,打算等西邊建好後,開春就鏟了它們修摘月台。”

  紅凝順著她指的地方望,果然見斜坡那邊有段殘破的矮牆,應該就是花圃。

  小雲再說了兩句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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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徑彎彎曲曲,全用黑白石子兒鋪成,素淨如墨畫,偶爾一兩片乾枯的竹葉飛落在上面,更加清幽。

  紅凝仔細打量四周,越來越迷茫,不知心底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是怎麼來的。記得當時離開重州,楊縝說過這條路是朝著瀝州方向,如今卻陰差陽錯來到什麼甘州,更想不到深山中竟有這樣一座園子,簡直就像書上寫的,若非感受不到妖氣,她差點就要以為是野狐山精幻化出來的。

  小軒的窗開得極大,幾乎占了半面牆,寬敞明亮,由於建成不久,房間裡沒有太多陳設,有點空蕩蕩的。

  這裡會擺上一張竹塌吧?紅凝看著牆邊空地,陡然生出這樣的想法,反應過來之後又覺得好笑,必定是自己潛意識裡認為擺張竹榻合適,就想當然了。

  可望著壁間的琴匣,為什麼冥冥中能聽到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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