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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道:“我自小就喜歡遊歷山水,家父也不管的,方才出來買東西,打算即刻起程去鄰縣,可巧看到你,有心事?”
流露出的頑心無形中反而拉近了兩人的距離,何況兩人年齡也相近,白小碧對他的印象本來只限於“少年老成”四字,想不到他會這麼有趣,不由倍感輕鬆,索性放下矜持將心事都說了出來:“沈公子,你可聽說了衛家飯莊的事?”
“自然聽說了,原來為這個煩心,”沈青大悟,“他們閒話的,你別理會就是。”
白小碧遲疑著,低聲問:“你懂地理,那究竟……是不是我帶的晦氣?”
“連你也信了?”沈青失笑,搖頭,“當然不是,你怎會有晦氣。”
白小碧拉扯著胸前一縷長發,喃喃道:“可我好象真的很晦氣。”
“他們吃飽了撐著,只好造謠生事,”沈青皺眉,索性閃身進了旁邊巷子,招手叫她,“街上說話不便,你進來,來。”
白小碧跟進去。
沈青神秘地眨眼,壓低聲音:“我告訴你,你別說出去,那飯莊所以遭禍,真的與你無關,是有人在背後動了手腳。”
白小碧半是喜半是驚:“什麼手腳?”
沈青笑:“做我們這行的,還能有什麼手腳。”
白小碧很快明白:“你的意思是有人壞了飯莊的風水?”
沈青頷首,若有所思:“還是位高人,不過順手在原有的東西上略動了一動,就害得姓衛的家破人亡,算他狠,是和姓衛的有仇吧。”
白小碧呆了呆:“你很早就知道?”
“知道,我也不說,”沈青自然幫著朋友,幸災樂禍,“姓衛的原不是什麼好東西,前日還曾刁難你,如今正好得報應。”
真的不是自己的問題,白小碧終於鬆了口氣,心裡隱約又泛起一絲不安,衛掌柜固然是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小人,可真的要讓他家破人亡,那人手段未免也太狠了點。
沈青看出來:“這種人你替他難過什麼。”
白小碧默然不語。
沈青想起一事:“其實我真想不到你會拜溫大哥為師。”
白小碧抬臉看他,不解。
大約是怕她多心,沈青吞吞吐吐:“范家不是你的……聽說他們害了你……”
白小碧釋然,本想將先學本事再報仇的打算說出來,只不過話未出口,忽然間想起上次聽到的他與溫海二人的談話,當時溫海解釋幫范家是“人往高處走”,他非但沒有鄙視,反而佩服,且對朝廷之事很感興趣,可見未必會贊同自己的想法,難不成他也想尋門路投效朝廷,有意來試探自己的口風,然後去范家告密?
倘若沒發生這一切,白小碧身為閨中小姐,是斷不會有這麼多想法的,然而這短短兩個月不到,經歷的大事已經比她以往十幾年經歷的加起來都多,因此說話做事自然而然就謹慎起來,想起初次見沈青時那與他外表極不相稱的深沉的目光,她不由生出幾分警惕,垂下眼帘,半真半假道:“我也求過他的,可人往高處走,范八抬答應事成後提拔他。”
沈青道:“他幫著范家,你還拜他為師?”
“是他看我可憐,所以收我為徒,”白小碧低聲,“我一個人能做得了什麼,留在范家有什麼用。”
不出所料,沈青果然只嘆了口氣,勸她:“范家雖不像話,但聖上十分器重宰相大人,人各有命,我看你的面相是有大福德的,不必為這些事煩惱。”
世上不勢利的有幾個?白小碧也理解他的想法,同時好笑:“大有福德?什麼福德?”
“這卻有些難說,我竟看不出來,”沈青搖頭,細細端詳她,“不如你將生辰八字告訴我,我替你推上一推。”
生辰八字?白小碧愣住,溫海的警告剎那間浮上心頭,他囑咐過不可將生辰八字告訴第二個人,難道自己的八字真有問題?
心中警覺更多。
雖說溫海來歷也很神秘,但與外人相比,自然是無條件相信他了。衡量之下,白小碧隨口敷衍:“算啦,命好命壞還不都是我的,知道也改不了,徒增煩惱而已。”
沈青一臉失望:“你既不信,那就算了。”
正因為失望之色太明顯,反而顯示他目的單純,並不像別有居心之人,白小碧開始為自己無端懷疑別人感到內疚,移開話題:“你要去鄰縣嗎?”
沈青哪裡知道她是故意隱瞞,沒再多計較:“可不是,我連馬車都雇好了,打算連夜趕路,晚了恐怕不能出城,因此來不及與溫大哥道別,你且代我說一聲。”
白小碧點頭應下,心道溫海怕是早就忘記他了,足見他待人真誠,先前真是自己多想了,果然人一旦吃過虧,也就變得多疑起來。
一時之間,她竟生出幾分不舍:“沈公子多多保重。”
離別自古就不是件快樂的事,然而沈青的心情全不受影響:“你別擔心,我素來行蹤不定,只怕不用多久我們還會再見面也未可知。”說完又露出可愛的笑容,抱拳道了聲“告辭”,便轉身走出巷子去了。
愉快的情緒似乎帶著種強烈的感染力,連帶著白小碧內心那點惆悵也消失不見。目送他走遠,白小碧越發羨慕起他的單純灑脫,望著那方向出了半日神,這才發現天色已晚,想到溫海說的不必再過去范家伺候的話,決定回家去歇息,正在此時,巷子口忽然出現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看清楚那人是誰,白小碧呆了呆,立即別過臉,轉身就朝巷子的另一頭走。
“小丫頭,怎的見我就躲?”他在身後喚她。
白小碧火大,頭也不回:“誰是小丫頭!誰躲你了!”
“又哪裡不自在了。”他低聲笑,帶著些無奈。
明知道沒有理由計較他和香香的事,白小碧還是忍不住起了不再理會他的心思,既然喜歡哪個姑娘就該提親才對,沒成親就住在一處,而且還是那種地方,實在太惡劣了!她只顧在心底找生氣的藉口,全然忘了對方數次相救之恩,裝作沒聽見的樣子,匆匆低著頭走出巷子去了。
葉夜心也沒跟去,只是看著那方向笑了兩聲。
一個人影閃出來:“少主。”
“都好了?”
“少主放心。”
葉夜心這才收回視線,打開摺扇緩步朝前走:“門井縣已經沒我們的事了,此刻還來得及出城,走,先去下一站等著,備車吧。”
“是。”
敗是死虎
黃昏,白小碧默默坐在自家門前石階上,看一群螞蟻搬運蟲屍。
她真的後悔極了,方才在他跟前那麼失禮發火,對恩人如此,豈不也成了衛掌柜那樣忘恩負義的人?
明明是希望見到他的,可真見到了,怎麼就忍不住討厭呢。
白公在世時是照淑女閨秀的標準教導女兒的,不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容貌女紅、讀書識字絕不比那些大家小姐差,最要緊的是女孩兒家要有好性格,溫婉賢淑,將來才會討夫家喜歡,而且白小碧也的確很出色,如今雖然落魄,但除去拋頭露面的時候多些,別的也還算中規中矩,誰知現在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居然養成了這樣一種浮躁善變的壞脾氣,她頓時沮喪萬分。
怪不得最近去買東西,那些掌柜個個都笑得很客氣,原來是衛家飯莊出事,怕招惹自己帶晦氣的緣故,畢竟衛掌柜曾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為難自己,近日家門口這麼冷清,鄰居們繞道而行有好一陣了吧。
有心事的時候,時間就流逝得格外的快,天很快黑下來。
明日去跟他賠個禮吧,白小碧下定決心,收起思緒,見四周景物已經模糊,忙起身關了大門,回屋點燃燈,再去燒了些熱水沐浴。
外頭響起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這麼晚還會有誰來?白小碧一愣,先是緊張,如今家裡只剩自己一個女孩兒,會不會是縣裡那些登徒子不懷好意的?轉念一想,她又否定了這種可能,衛家飯莊的事外頭傳得風風雨雨,還有誰敢來招惹自己。
敲門聲又響了兩下。
白小碧托著燈走到門邊:“是誰?”
“開門。”溫和的聲音。
白小碧放了心,連忙打開門:“師父。”
不等她讓,溫海已走進院子,打量四周。
想不到這麼晚了他會找來,此刻天黑,孤男寡女本是十分不便的,白小碧深知流言的厲害,趕緊閉了院門,暗暗寬慰自己——他是師父,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嚴格地說算是長輩,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吧。
她悄悄看了溫海一眼。
俊美有型的臉,堅毅的鼻樑,怎麼看都和“終身為父”四個字搭不上邊。
溫海終於將視線移回她臉上:“一個人住,不怕?”不待她回答,他便徑直朝裡屋走:“怕也沒用,膽量是逼出來的多。”
聽他這麼一說,白小碧立刻想起了守范老太爺棺材的那天晚上,她總懷疑是他故意拿走燈留下她的,眼力這麼厲害,怎會看不出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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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推開,漆黑的房間立刻明亮起來,白小碧雙手掌燈,站在門口先將他請進去後,這才跟著進去,將燈放在桌上,然後默默退至一旁。
溫海掃視房間,往椅子上坐下:“稍後去打些熱水。”
難不成他打算住在這裡?白小碧呆了呆,忍不住問:“師父不是去會友了麼?”
溫海道:“不在。”
白小碧試探:“那……這麼晚了,我送師父回……”
溫海打斷她:“我已辭了范家,打算明日便走。”
他已經從范家出來了?那自己怎麼辦?白小碧怔怔地看著他,難道他要把自己一個人留在范家?是了,他必定嫌帶著自己麻煩。
爹爹不在,朱伯伯走了,當真這世上再沒有人會管自己。
想到這兒,白小碧不覺紅了眼圈,勉強忍住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低聲問:“師父打算去哪裡?”
溫海似沒看見她的神情:“北上。”
白小碧輕輕“哦”了聲,垂首。
沉默。
頭頂多了片陰影。
察覺到周圍氣氛不對,白小碧總算從傷感中回神,連忙抬臉。
不知何時,溫海已站在她面前,含笑俯視她:“衛家飯莊出了這麼大的事,范家問過我,想來不會留你太久。”
白小碧呆呆地望著他半晌,猛然明白過來,大喜:“他們會放了我?”
“我帶你走,”他低頭看她的眼睛,“不哭了?”
原來他早有安排,方才分明是故意在逗自己,白小碧咬唇,飛快從他眼皮底下逃出門:“我去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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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四下寂靜無聲,隔壁的溫海應該睡了。
白小碧和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半是因為擔心,頭一次和不是父親的男人住在同一個院子裡,明日叫人看見,自己必定會名聲掃地,叫人嘲笑白家門風,給爹爹抹黑;另一半則是喜悅與不舍,很快就要跟溫海離開門井縣,離開從小生活的地方,未免難過,不過將來自己學好本事一定會回來報仇的。
想到這,她握緊了拳。
正在此時,遠處忽然掀起一陣嘈雜聲,接著越來越大,到後來連院門外也響起一片窗戶打開的聲音,還有腳步聲叫鬧聲,想是不少街坊都被驚動,跑去看究竟了。
發生什麼大事?白小碧先是莫名,跟著又警覺,往常半夜裡也鬧過一次,莫非是失火了?想到這,她趕緊翻身爬起來,出門看。
一道黑影飛快越牆而去,鬼魅般的。
白小碧嚇得驚叫:“誰!”
沒有回答。
“出事了。”旁邊門開。
“師父。”白小碧忙轉身。
“好象是范家方向,”一隻手伸來牽著她就走,“去看看。”
那手和葉夜心的手一樣的溫暖,更多了種不容抗拒的味道,白小碧不敢亂動,只好任他拉著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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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果然有一片火光映照半空,卻不是失火,而是無數的火把,將范家府第團團包圍住,大門口站著一名穿著紅袍的文官模樣的人,雙手托著一卷明黃色卷帛,旁邊知縣大人作陪,身後還有兩名帶刀的渾身鎧甲的將軍。
人群遠遠的不敢上前。
只聽那文官喝令眾人:“范仲尹謀逆,當誅九族,本官奉旨前來拿辦……產業家奴,盡數查抄充公……膽敢抗旨者,立斬不赦!”
門內,數名兵丁押著范大老爺與范小公子等人出來,范老夫人與范家小姐丫頭們跟在後頭,都面色慘白手腳哆嗦,有的丫鬟哭鬧不止。
“范八抬謀反,要誅九族了!”
“我丁五活了這麼多年,總算見了報應!”
……
門井縣百姓受范家欺壓多年,敢怒不敢言,如今見范家被抄,都大感快慰,周圍甚至發出一陣低低的歡呼聲,也有平日裡討好范家的幾個人,見狀都悄悄溜走了。
這不是做夢?白小碧揉揉眼睛,確認之後不由狂喜。
遠處,小將令部下呈上數十個匣子:“田產契約與家奴的賣身契都在此,請大人過目。”
知縣忙上前打開,文官看了兩眼:“都在這裡了?”
小將道:“家奴都在,無有遺漏。”
文官點頭不語。
白小碧聽得心驚,幸好自己沒有賣身契在范家,否則定與范家脫不了干係,也要被拿去了。
賣身契?想到這個詞,她立時打了個寒戰,猛然側臉看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