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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瞎子摸索著往長凳上坐了,嘆氣,渾濁的雙眼比平日更顯得呆板:“丫頭別怪我,白公是個好人,如今被他們害死,我料著你必定不願嫁給仇人,怕你尋短見,所以才說了這些話。”

  白小碧忙跪下:“小時候我曾見過朱伯伯,今日是伯伯救了我,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敢怪你,我原就是打算……”住了口,垂首。

  朱瞎子道:“克夫的名聲傳出去,你今後……”

  “我知道,今後嫁不出去吧,”白小碧握緊雙拳,紅了眼圈,“我爹就是被范家害死的,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也不要嫁到范家!”

  朱瞎子點點頭:“好丫頭,我沒看錯你,起來吧。”

  白小碧起身,不放心:“他們……真的肯罷休?”

  朱瞎子微微一笑:“我的話別人不信,范家卻是一定信的。”

  白小碧疑惑。

  朱瞎子沉默許久,冷笑道:“若非我朱全,他們能有今日?忘恩負義的東西,總有一天……哼。”

  朱全?白小碧頭一次聽說他的名字,斟酌著道:“外頭都說他們收留了朱伯伯。”

  “是我的報應,”朱全搖頭,“我這把老骨頭沒幾年好活,倒是丫頭背了克夫之名,留在這裡怕是要害了你一生,只望將來能再見到我師父,叫他帶你出去。”

  白小碧道:“不嫁便不嫁,我才不怕,出去做什麼。”

  朱全失笑:“你還小,不知道這些,外頭天怕是已經黑了吧,你先回去,明早過不過來都無妨,沒人注意我們的。”

  身邊一直有婆子們監視,白公剛入土,白小碧便被范小公子綁上花轎,此刻也不知自家產業究竟怎樣了,家中無兄弟,只好自己回去勉強打理,於是點頭:“我明早來替伯伯磨麵。”

  寒夜恩人

  月光淒冷,庭院內滿地狼藉,房間空空如洗,桌椅凌亂,箱櫃大開,衣裳等物被扔得到處都是,白小碧翻了半日也沒找到一張地契,終於死心,默默走出院門,茫然坐在台階上。

  黑夜送來許多寒意。

  白公在世時,她便跟著學習料理家業,可惜做得再好,白公還是經常嘆息,她當然知道父親的心事,不過是惆悵白家沒有男兒的緣故,為此她一直覺得很不服氣,如今果然招來禍患,非但祖業保不住,連清白也險些沒了,今日原是打定主意一死了之的,若非朱全開口,早已喪命堂前,現在就算知道產業被人霸占,一個弱女子又能怎樣。

  門井縣上千戶,算來竟無處可去。

  回想父親無奈的眼神,白小碧越發難過,忍不住縮了身子,抱膝低聲啜泣。

  正哭得傷心,忽聽一陣腳步聲走近,不重不輕,徐徐而來,悠閒得仿佛在散步,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行路人此刻閒適的心情。

  腳步聲在面前停下。

  沉默。

  “還能哭就好。”頭頂有人嘆息。

  聲音好象有點耳熟,聽出說話的是男人,白小碧心驚,下意識抬臉。

  看不清他的臉,只感覺他身材有點高,身上披著厚實的、質地上好的雪絨披風,上面大約鑲了些銀絲線,閃著絲絲銀光,映著冷冷的月色顯得更加暖和。

  一隻手伸在披風外,握著柄白色摺扇。

  這副貴公子打扮讓白小碧條件反she想到了范小公子,立即後退兩步,迎著月光,淚痕未乾的臉上升起戒備之色。

  “新娘子?”他似乎在打量她,聲音帶著笑意,“果然生得不錯,可惜臉都花了。”

  白小碧愣了下,戒備頓消,此人既然知道自己是新娘子,當時肯定在場,自然也聽到了“克夫”的說法,哪裡還會打自己的主意。

  他以扇柄掀起她的衣袖,舉止隨意而略嫌輕佻,語氣卻是滿滿的溫柔的讚賞:“了不起的姑娘呢,等你將來穿上真正的新娘衣裳,那才美。”

  白小碧回過神,想起方才慶幸逃過范家逼婚,倒沒留意新娘裝還穿在身上,想到父親慘死,她心中憤恨,顧不得對方是陌生男人,三兩下就解了喜服丟在地上,狠狠踩了兩腳。

  “想報仇?那就好好活著,才能如願以償。”

  白小碧只覺肩頭一沉,身上已多了件雪絨披風。

  他微微側身,看遠處樓頭燈火:“餓不餓?”

  白小碧正不知該如何作答,他已拉起她的手:“哭過了,我們先去吃飯怎麼樣。”

  .

  門井縣雖小,生活卻也沒想像中那麼乏味,有些店鋪入夜並不會太早關門,還有些日夜都亮著燈的地方,供人娛樂,只是此刻夜深,外面行人已不多了。

  兩個人踏著月色燈光,靜靜走在街道上。

  一切自然得不可思議,就仿佛親人之間的感覺,被溫暖的大手掌握,白小碧竟然沒有抗拒,甚至忘記了男女之別,一個女子是不該跟陌生男人這麼親密的,她只記得很久以前,父親也是這樣拉著她的手,帶她去街上玩,如今的情形和當年很像,莫名的安心,但還是有點不一樣的感覺。

  這一瞬間,她突然很希望身邊人是自己的親生哥哥,或許男人真的天生就該扮演強者和保護者的角色,孤單無助的時候,有人依靠的感覺多麼好。

  不快不慢的步伐,透出十分安穩與悠閒。

  被這種悠閒感染,白小碧悄悄抬起眼帘,終於看清了他的臉。那是張很有魅力的臉,眉鋒斜掃,鼻樑挺拔,上勾的嘴角掛著無數溫柔,還有……說不清是什麼感覺,總之透著股子神秘,至少這張臉看上去很舒服很討人喜歡,尤其是姑娘們。

  熱流源源不斷自他手上傳來,白小碧只覺雙手發燙,漸漸地,這燙熱感蔓延到臉上。活了十六年,除了父親,還從未和別的男人這麼親近過,連城南張公子也沒有。

  她窘迫地想要抽回手。

  他卻微微一笑,適時放開她,眼睛看向另一邊:“叫你們姑娘等我。”

  白小碧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原來他是在跟一名十二三歲的小丫鬟說話。

  小丫鬟抿嘴:“公子怎的還不回去,姑娘要我出來找。”

  他隨口吩咐:“我還有些事,叫她等我。”

  小丫鬟答應著去了。

  平日在閨中繡花寫字,頂多學著理理帳,外出的時候並不多,因此白小碧聽不大明白,只默然不做聲。

  接下來的時間似乎過得格外快,不一會兒工夫,他就領著她進了城裡一家生意不錯的飯莊,讓小二送上飯菜,然後叫過掌柜,丟出張銀票:“這是她一年的飯錢,今日起她便在你們這兒吃了。”

  掌柜接過銀票,先看了看上面的數字,接著滿臉不可思議地望著她,然後又低頭仔細看銀票,半晌才連聲答應。

  白小碧也看得呆,那上面赫然印著“五百兩”的字樣,加了通行的錢莊的印,雖說自家也算殷實,但長這麼大,她還從沒見過爹爹拿這麼大額的銀票出來用。

  “早聽說你們做生意誠實,童叟無欺,銀子不夠的話,明日去金香樓找我拿,”他停了停,接著又笑道,“罷了,我看她也不好意思吃許多,五百兩一年盡夠了。”

  白小碧的臉立刻紅了,忙低了頭。

  客人話說得好聽,掌柜笑著拍胸脯保證,再自誇了番。

  “若有差錯,加倍討還。”他笑著拿扇柄敲敲掌柜胸脯,轉身就朝門外走。

  見他要離去,白小碧有點慌,跟著站起來。

  他察覺到動靜,也不回頭,話說得隨意:“我有事先走了,今後餓了只管來這裡。”

  白小碧張了張嘴,想要叫住他卻又不知該說什麼,總不能賴著人家吧,最終還是咬了唇沒作聲,右手緊緊捏著筷子,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門外,她才發現自己不只忘了道謝,連他的名字也忘記問了,惟有身上披風依舊帶著十分暖意,應該有他的體溫,還有一種特殊的好聞的味道。

  地理先生

  現在已背了克夫的名聲,比起先前反安全許多,白小碧也不再怕什麼,吃完飯就回家,湊合著過了一夜,第二日大清早,她便趕到范家堆雜物的小院,朱全已經在檐下推石磨磨麵了,白髮如霜,與之相映襯的是那褐色的粗糙的臉皮,清晨還有點冷,老臉上出了不少汗,仿佛老樹皮浸著露水。

  “朱伯伯,我來磨。”不待朱全說話,白小碧就搶上前,卻發現根本推不動笨重的石磨。

  閨中小姐哪裡做過這些粗活,朱全豈會不知,摸索著取出布袋與竹刷子遞給她:“好孩子,過來裝面吧。”

  白小碧正在尷尬,聞言忙雙手接過,迅速將磨槽里的麵粉掃入袋裡。

  一老一少磨了大半天,直到午後才幹完今日的活,二人將石磨清理洗淨,朱全坐在檐下歇息喘氣,白小碧去廚房取飯菜,既是范小公子留下來做活的丫頭,廚房的人倒也沒為難她,只是眼色古怪,知道克夫的事傳開,白小碧假作不見,取了兩碗就回來。

  飯菜十分粗糙難咽,白小碧硬著頭皮吃了半碗,就再也吃不下,見朱全吃得香甜,心裡更加難過。

  眼盲心不盲,朱全放下碗:“丫頭沒吃過這樣的飯吧。”

  “還好,”白小碧含糊著,端來一碗水,“伯伯渴不渴?”

  朱全接過水喝了口,擦擦汗,嘆氣:“別說你,當年我也是吃不下去的,可還是硬逼著自己吃了快十年,不知我有生之日還能不能再遇到師父,叫他老人家救我脫身,自在過完最後兩年日子。”

  “脫身?”白小碧心中一動,“難道不像外頭說的那樣,伯伯是被他們強行留在這兒的?”

  朱全先是點頭,再又搖頭:“他們不放我走是真,但這件事卻是我自己作的孽,放心底藏了十年,一直沒敢跟人說,聲張出去只怕連老命也保不住。”

  范家橫行縣裡,想到父親年邁慘死,白小碧忍不住落淚:“這麼多人都拿他們沒法子,伯伯的師父就能替我們報仇麼,他難道比范八抬的官還大?”

  提到師父,朱全頹敗的老臉上竟露出幾分得意,壓低聲音道:“我只見過他一面,他老人家雖不是什麼大官,但本事非凡,論智謀……嘿嘿,必定能救我們出去。”

  一個平民有這麼大的能耐,斗得過范八抬?白小碧將信將疑,哪知後面朱全的說的話更叫她震驚不已。

  “我命中無兒女緣,一生孤苦,直到十年前遇上師父,他見我可憐,有心指點,便傳了點粗淺的相地術叫我用來謀生,說我受不起大富貴,趁早攢點銀子找個尋常老實人送終,”說到這裡,朱全臉上浮現出痛悔之色,“只怪我不聽他的勸告,如今果然……唉!”

  白小碧張著嘴半晌,終於回神:“朱伯伯莫非是地理先生?”

  列位若要問這地理先生是什麼,可得從民間俗話說起了,有道是“十個人掙得好,不如一個人躺得好”,但凡民間興土動工,都要先請個高明的先生來看看風水,常見的是看宅,他們相信,住處風水關係到主人今後的運勢。而看宅也分兩種,一種叫作陽宅,正是尋常活人的居所;而另一種則叫作陰宅,顧名思義,就是人在陰間的住處,說穿了就是墳地,所以民間死了人,除去那些家貧的,大多會請風水先生看地,以免埋錯地方死人作祟,若能找到塊真正的風水寶地,死者能得安寧不說,還會福蔭子孫,輕鬆一躺,陽世家人便得庇護,安享尊榮,這就是那句話的來歷了。

  在百姓眼中,這些相地的風水先生都是一等一的高人,所以稱他們作地理先生,對他們極其尊敬。

  地理之說原是與天文相對應,尋常地理先生主要就是相相地,而真正高明的地理先生已不僅局限於“地理”二字,他們非但能識山川脈理和地氣走向,還精通天文,能看天象,能解奇門,能推算他人命運,甚至望龍氣帝氣,暫且不表。

  推磨的瞎老頭突然變作地理先生,換成誰都會驚訝的。

  朱全道:“當年路過此地時,我見到有塊極其罕見的寶地,可惜自身並無後人,且學藝不精,看得一知半解,只知此地十分罕見,若作陰宅必保子孫富貴,卻看不懂它的脈絡走勢,本是無能替它喝名的。”料到白小碧聽不懂,他一笑:“凡看得塊寶地,都要先由深諳此道的人喝名,名喝得好,自能物盡其用,名喝得不好不吉,也會壞了寶地靈氣,地理先生務必要精通風水,喝名,也好斷定埋骨藏棺之穴,這便是尋龍點穴的功夫,你可明白了?”

  白小碧點頭:“懂了,伯伯當時沒看懂它的脈絡,是不能替它喝名的。”

  朱全道:“未經喝名的寶地,便是在等待有緣人了,常言道‘尋龍容易點穴難’,先尋龍再點穴是規矩,若要反著來,非但是笑話,也絕無可能找到寶地,哪知當時我打聽到一個故事,竟認準了那穴,跳過了尋龍這一步,也是急於尋人養老安享富貴的意思,所以不聽師父囑咐,與范家私底下商量,在一知半解的情形下強行替那塊地喝了名,范家因此得了富貴,財勢日壯,范二飛黃騰達,已官至尚書。”

  白小碧失聲:“難道伯伯的眼睛……”

  朱全點頭:“我原也料到會遭此報應,一心指望他們知恩圖報,善待我替我送終,哪知范二剛做官,他們便將我軟禁起來了。”

  “可他們忘恩負義!”白小碧聽得氣憤,打量四周,“他們叫你住在這種地方,還要你磨麵。”

  朱全道:“我察覺不對想要走,卻被他們打個半死,這也是我自食其果,害你們受范家欺壓,只不過苟且偷生十年,報應也該到頭了,我不求有人送終,只要能早些從此地脫身,自在過幾天安穩日子,就是老天可憐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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