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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
“忙?”金還來氣得笑,看著他面前那堆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和各種糙藥,放軟語氣,“人是我帶來的,好歹你該看著我的面。”
金越頭也不抬:“教主的面子還不小。”
金還來無語。
“不看你的面,老夫也不必急著弄這些東西,”金越冷笑,“休要再說話,此藥研製出來,你感激都來不及。”
金還來“切”了聲,轉身正要走,迎面卻進來個僕人:“教主,金園送來的信。”
“又是易家?”看清封面上的字,金還來不覺奇怪,待拆開看了幾行之後,他立即皺起眉,什麼話也不說,將信往懷裡一揣,大步出門去了。
身後,金越正讓僕人將藥從瓦罐里倒出來,餵給一隻蜷作一團渾身哆嗦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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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表哥收了懸賞的榜,可是找到佩了?”
公子不動聲色:“不慎掉在園子裡,摔壞了一處,今日清早便叫人送去讓張振重新修補,或者過些日子就能取回來了。”
“找到就好,省得姨媽知道後生氣,張振的手藝天衣無fèng,看不出來的,”程曉琳放了心,掩口笑,“表哥這般粗心,早該有個教訓才對。”
的確是個教訓,又要重新尋購翡翠了,公子嘆息:“出來這麼久,姨父姨母必定著急得很,我叫他們送你回去。”
程曉琳似有不悅:“爹娘知道我來你這裡,表哥總是趕我走。”
公子笑:“怎敢攆妹妹走,既如此,就留下來用午飯吧。”
程曉琳也忍不住笑了,起身:“算啦,我知道表哥生意忙,事也多,不過說笑罷了,怎好打擾你!”
公子欣然:“怪不得母親常誇讚妹妹懂事。”
程曉琳眨眼:“原來姨母曾提起我?”
公子尚未回答,一僕人掀起竹簾走進來,才叫了聲“公子”,忽瞧見程曉琳也在,立即閉了嘴,面有難色。
公子挑眉,示意他往下說。
僕人遲疑了一下:“南樓上那位姑娘方才醒了,也不吃東西,只說要見你,想不到才一會兒工夫又睡過去了,公子看……”
聽說中了‘半月露’的人最是嗜睡,公子毫不意外,擺手:“我去看看。”眼睛卻瞟著程曉琳。
男人有這些事並不奇怪,何況他還未娶妻,也沒人能管他,不論如何,將來他只會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妻子,其他女人算什麼,頂多是姬妾之流罷了,程曉琳自小受的也是當家主母的教導,知道某些事是必然的,於是勉強笑了下,起身:“我先回去了。”
公子關切:“我叫人送妹妹。”
“不用。”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分酸意,她咬唇,頭也不回地出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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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樓上進門是個小花廳,裡間是書房,幾個下人都守在廳外,公子尚未婚娶,出門時沒帶女眷,自然也就沒有侍女,隨身伏侍的都是一眾僕人書童,如今書房裡躺著個姑娘,他們也都不便呆在裡頭。
邁進小花廳,公子忽然停住腳步:“都下去吧。”
眾人退下。
公子緩步行至書房門前,親自打起帘子,走進去。
原本書房裡只會躺著只昏迷的小貓,而此刻,榻前卻已經多了個黑衣人,正俯著身掀開那些厚厚錦被,打算將榻上人抱起。
見他進來,那黑衣人既不意外也不抬頭,手指一彈,不知什麼東西飛來,很快發出“噗”的一聲,如煙霧狀在公子身邊散開。
公子不動。
那人這才有些吃驚,不假思索便欺身上來,狹小的空間,兩道影子悄無聲息閃動,只聽得隱隱的掌風,瞬間,二人便過了十幾招。
終於,公子抬手硬接下他一掌,各自退開。
一襲黑衣,加上寬大的披風,使他身材看上去比較高大,俊臉微側,高挑的眉毛,挺挺的鼻子,整張臉無端掛著一絲痞氣,亮閃閃的眼睛裡猶有詫異之色。
公子微笑:“金教主好身手。”
語氣很溫和友好,但金還來一向不怎麼喜歡這種客套的調子,所以只哼了聲表示招呼:“你練過清心訣。”
公子承認得很乾脆:“迷藥對我沒用。”
“你不該有這等內力。”
“不奇怪,我十五歲那年,曾得少林六位長老相助,合力替我打通了任督二脈。”
任督二脈一通,真氣就可直達丹田,省去許多冤枉路,修習內力自然比普通人快,可惜除了天生的武學奇才,普通人要打通這中間的斷脈,卻是件十分危險的事,以一人之力絕不可能,縱然找到幾位頂尖高手相助,倘若內力深淺不一,或者手法不同,稍有閃失,都會導致十分嚴重的後果,輕者殘廢,重者全身經脈俱斷,真氣反噬,所有人都性命難保,因此江湖上一直無人敢嘗試,何況要找到幾位內力相當又手法相同的高手,已經是件難事,而找到了要說服他們答應,更加難於登天。
金還來大為震驚,招式再好,內力相差太大也是枉然,怪不得這易輕寒年紀輕輕就能打敗大內第一高手,竟是冒著兇險打通了任督二脈,實是武林中第一人:“當初短短兩年之內,少林六位長老竟有四位去世,原來都是因為油盡燈枯。”
公子很平靜:“成功替人打通任督二脈,在武林中已屬開先河之舉,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幾位長老空負一身內力,武學上卻始終不能再有進境,如今能合力造就一個習武之才,他們該不會覺得遺憾。”
金還來淡淡道:“易公子倒替他們看得開,要他們幫你,想必也費了不少力氣。”
“當時我差點喪命,一個在生死之間走過一遭的人,對什麼都會看得開些,”公子面不改色,轉臉看榻上,“金教主既來了,不妨先將這位姑娘帶回去。”
“她怎會在你這兒?”
“易某以為,金教主更該關心的,是她身上所中的‘半月露’才對。”
半月露!難怪看不出中毒跡象!金還來呆了呆,飛快俯身查看,片刻,他緩緩抱起榻上的人:“多謝。”
公子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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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爐瓦罐,瓷瓶藥糙,還有滿屋的藥香,金還來面無表情站在旁邊,金越安然而坐,無視他,自顧自往瓦罐里加藥。
半日,金還來開口:“你早知道她中了‘半月露’。”
金越不理。
金還來道:“這是在制解藥吧,你會好心傳她內力,原來早就打算拿她試毒。”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金越不看他,“她的內力是我傳的,武功是我教的,我就算讓她幫點小忙,也沒什麼不妥。”
金還來冷冷道:“小忙?你怎麼不拿自己試?”
金越淡淡道:“跪下。”
金還來沒有動,雙拳微握,怒視他。
金越側臉,冷笑:“怎麼,如今當了教主,翅膀硬了,想要弒師?你的命是誰救的,你這身功夫怎麼來的,當初的窮小子怎會變成今日的千手教教主,沒有老夫,你會有今天?那丫頭是你什麼人,給了你什麼好處,竟讓你在我跟前這樣說話?”
久久的沉默。
猶如一盆冷水潑下,所有的怒氣,所有的尊嚴,剎那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雖然早已領教過金越的毒舌,但這次的每個字都仿佛重重擊在了他心上,讓他狼狽不堪,無地自容。
沒有,小丫頭什麼好處也沒有,甚至與他毫無關係,只是無意之中撿回來的一件東西罷了,但這個毫無關係的人卻陪著他,至少現在會。
金還來垂首,跪下:“弟子知錯,請師父責罰。”
金越抬手就是一耳光。
金還來被打得側過臉:“弟子可以為師父試毒。”
“老夫要試毒,人多得是,稀罕區區一個丫頭!”金越終於忍不住怒了,丟開藥糙,跳起來連扇他十幾個耳光,邊打邊罵,“你他媽跟我這些年,死了沒有?”
俊臉微腫,嘴角沁出血絲。
金還來不動。
金越看了他半日,重新坐下整理藥糙,語氣恢復平靜:“老夫一生精於製毒,惟獨對‘半月露’束手無策,這許多年一直試著研製解藥,以示我千手教無毒不克之名,所以那日取了些放在杯子裡,本是要找點別的東西試,轉眼她就自己來喝了。”
萬萬想不到他會解釋,金還來愕然。
金越看他一眼,諷刺:“老夫倒沒想過,在教主眼裡,師父是這等不堪。”
金還來垂首:“人是弟子帶來的,弟子願領罪,求師父快些賜她解藥。”
金越沉默半日,道:“解藥出了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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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初夏,陽光融融,池中荷葉大片大片地伸展著,如同碧綠的小傘,葉上偶爾有蜻蜓停留,葉底游魚悠然來去。
“我可以搬回來住了嗎?”高興。
金還來不答,遞過一碗藥:“喝。”
邱靈靈看看他,聽話地接過來喝光。
縱使在溫暖的太陽底下,那雙小手仍是冰冷,金還來默然半晌,板著臉囑咐:“我去配藥,你就在這兒曬太陽,不許睡,聽到沒有?”
“我會死嗎?”拉住他。
乍聽到這問題,金還來一愣。
漆黑的大眼睛深邃不見底,她認真地看著他:“我生病了,會死嗎?”
金還來靜靜看了她片刻,突然發怒:“死什麼死,從哪兒學回來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指著池塘:“想死現在就跳下去,少給我惹晦氣!”
“我會水的,”邱靈靈似乎鬆了口氣的樣子,抱住他笑了,“你別生氣,我就是怕啊,我要陪著你。”
金還來低頭,略帶著悲哀,一個毫無關係的小丫頭而已,從未想過讓她留在身邊,然而到了真正分別的時候,還是會不舍吧,一切來不及預料就這麼結束了,看,陪著我的人最後還是要離開,小丫頭也一樣,只是我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
他軟下聲音:“學了功夫都會這樣,過幾天就好。”
“這樣啊,”邱靈靈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抬手摸他的臉,“有人打你了?”
金還來偏開臉,瞪眼:“胡說,誰敢打我?”
“哈,我知道了,是師父!”
“曬太陽,不許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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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飛快流逝,這是金還來有生以來最忙碌的六天,幾乎沒有睡覺,脾氣也越來越暴躁,金園的啞仆們都過得小心翼翼,很小的事情可能都會惹來他一通火。
小丫頭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差,有時見她睏倦至極,卻因為他的囑咐強撐著不肯睡去,他甚至想,算了吧,不用再留了,可是每當那雙冰冷的小手抱住他的時候,他又動搖了,到底不忍心放。
“半月露”實在陰毒至極,祛寒回陽的藥差不多都用上了,卻收效甚微,究竟還差什麼?
一天,還有最後一天,令人絕望,他胡亂擺弄著各種瓷瓶。
“金還來。”
“叫怎麼!”語氣雖粗暴,他還是丟下瓶子走過去。
溫暖的天氣,邱靈靈身上卻裹著厚厚的銀狐皮袍,整個人偎依在火盆邊,青白的臉,連嘴唇也沒有血色,大大的眼睛也沒那麼有神了,目光迷離。
見他發火,她垂首不敢說話。
金還來默然片刻,蹲下身,拉起她一隻手,冰冷徹骨,瘦得可憐。
“還冷?”
“我好睏。”小聲的,她抬起眼帘,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不能睡,便是清醒地忍受寒毒的折磨,到了這種地步,金還來靜靜地看著她,看著那張睏倦至極的小臉,悲哀地想,夠了,既然留不住,就讓她好好走吧。
他決定放棄努力了,喃喃道:“想睡就睡。”
她揉揉眼睛,輕聲安慰:“你別擔心,我就是有點冷,你去拿酒來我喝好不好,我不睡。”
豈只是“有點”冷,金還來點頭:“金園沒酒,我叫他們去買。”
大眼睛又恢復了神采,帶著幾分狡黠,邱靈靈一本正經:“不用買,我有酒啊。”
“在哪?”
“你那個寶貝屋子裡。”
妙酒可回春
琳琅的珠寶堆中,金還來果然找到了一壇酒,就藏在那幾棵大珊瑚樹後面,已經啟封,裡頭似乎只剩了半壇,讓他有些哭笑不得,忘了小丫頭是個酒鬼,金越不讓弟子喝酒,所以她才會將酒藏到這地方吧。
南邊的荷葉已經叫人拔去了一半,寬闊的池面上水波粼粼,浮光躍金。
頭頂艷陽當空,金還來卻如同抱了塊冰,寒氣不斷從懷中滲出,他從未這麼喜歡過太陽,日精本就是世間至陽之物,何況午時正是陽氣最盛的時候,他早已發現,每每在太陽底下,小丫頭就不再哆嗦,臉色也會好些,但只曬曬太陽來對付體內“半月露”的寒毒,顯然是遠遠不夠。
金還來沉默,一隻手替她倒酒。
邱靈靈抬手端起酒聞了聞,惋惜:“味道沒先前好了。”
大大的玉杯,小口小口地喝光。
幾杯過後,大約覺得太無趣,她望著他:“你也陪我喝好不好?”見他沒有立即回答,她忙懇求:“就一杯。”
“好。”
她高興,舉杯遞到他唇邊。
他低頭,就著她手裡飲干。
酒味很淡,不夠辛辣,帶著些苦澀的味道,胃本能的抗拒,金還來費力地咽下最後一口,忽然被嗆住,久違的灼燒感在喉嚨間蔓延,一直到心上,燒得心隱隱作痛,俊臉漲得通紅。
邱靈靈笑著拍他:“你不會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