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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媽嫁到了幾十里外的另外一個鎮上,嫁給一個四十歲的殘疾人,我是男孩子,年紀也大了,別人不肯要。

  我那時候真是不懂事,上學,被人罵野孩子,賭氣,包了一雙我外婆做的新鞋,走了幾十里,到那個鎮上去找我媽,她已經生了新孩子,胖了,看我的眼神里有愧疚,也有恐懼。

  於是我又自己走回來。

  後來我妹妹說,她那時候在二樓寫作業,看見我站在樓下的大太陽下,瘦瘦小小一個影子,忽然開始忍不住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想,她要賺很多很多錢,把哥哥接回來。

  因為她這句話,我簽約華天第一筆錢就給她買了電腦。

  我沒再見過她們,我不喜歡欠別人,更不喜歡別人欠我,有些人喜歡看別人眼中的愧疚和後悔,我不喜歡,我是刺蝟,後悔安慰不了我,只有痛苦可以。

  後來呢?陸宴,尹奚,付雍……

  我信陸宴跟我是同類,我以為我們是人海中的兩座燈塔,我十八歲,第一次知道喜歡一個人喜怒哀樂全不由自己,我膽怯地往後縮,然而不到一年,他就跟季洛家在一起,原來燈塔不只會喜歡燈塔,還會喜歡豬。

  跟尹奚結局難看,跟付雍結局更難看,拳拳到肉,刀刀見血。

  按這個規律,跟紀容輔只怕會更難看。

  紀容輔這個人,有點像沙漠裡的海市蜃樓,我在他身邊,如墜夢境,不知道今夕何夕。然而此刻我回到自己家裡,爬上六層樓梯,和尹奚一場大吵,把他趕出門,然後看見躲在樓梯間小心翼翼偷看我的蘇迎,又覺得自己被打回原型。

  我不知道我哪來的信心覺得紀容輔會不一樣。

  第36章 傲氣

  蘇迎也知道自己做了錯事,很怕我,所以更要先發制人,一進門就嚷道:“其實我是為你好。”

  這句話簡直所向披靡,我瞬間甘拜下風,躺在沙發上吃葡萄。

  她還不放過我,擠過來審問我:“你這幾天去哪了!為什麼氣色好了這麼多,你是不是戀愛了?是誰是誰,快說,是不是陸宴?”

  我被她搖得頭昏腦漲,骨頭都快散架,只能叫她“慢點”,她卻眼尖地不知道看到什麼,指著我脖子,結巴起來:“你,你你……”

  “怎麼了?”我摸了把脖子,不痛也不癢,低頭一看,頓時笑起來:“你別說不認識。”

  “我當然認識了,但是到底是誰!”她整個人興奮得不行,瘋狂搖晃我胳膊:“是陸宴吧!一定是陸宴吧!破鏡重圓!人間佳話!”

  “不是陸宴。”我不想她明天開工去陸宴面前亂開玩笑。

  “那是誰!”她幾乎壓上來逼問我:“是男的吧,我就知道是男的,哪個狐狸精?有陸宴好看嗎?”

  我眼前忽然跳出紀容輔變成狐狸精的樣子來,反應過來之前,嘴角已經翹了起來。

  “比陸宴好看。”

  蘇迎猛地跳開了,又開始指著我。

  “你你你……”

  “我怎麼了?”我攤開在沙發上。

  “你完了。”蘇迎開始危言聳聽:“你現在笑得太開心了,一定已經陷下去了,你完了。”

  我還想再逗她,手機忽然想起了。

  紀容輔真是好涵養,洗個澡發現人都丟了,也能忍到現在再打電話,接起來還問我:“現在方便接電話嗎?”

  我本來想說方便,一時玩心起,故意沉聲道:“不方便。”

  我還想再玩,蘇迎卻過來搗亂,衝過來搶手機:“是誰是誰,是陸宴嗎?應該就是陸宴吧,報上名號,搶了我家小林睢還想走……”

  我光是躲她的手就已經耗盡全力,只能跟電話那邊的紀容輔說了一句“晚點跟你說”,就掛了電話。

  蘇迎卻不死心,仍然搶個不停,兩人交鋒許久,這女人向來善用性別優勢,逼得我束手束腳,最後“啪”地一聲,手機重重摔在地上,屏幕閃了兩閃,竟然就這樣滅了。

  我們面面相覷,蘇迎背貼牆壁,就這樣蹭著走遠了,一邊還默念:“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

  我在試手機能不能開機的時候,她瞅准一個機會,拎著包衝到門外,大喊:“我明天再來找你玩!”

  我折騰了一會兒,發現手機已經廢了,把手機卡取了出來,我沒有備用手機的習慣,只能等明天再說了,紀容輔向來淡定,我偶爾失約一次應該也不要緊。

  洗澡睡覺,大概是跟紀容輔一起睡慣了的緣故,竟然又失眠了,不過我都已經習慣了,直接把筆記本拿過來,翻到外網上開始聽幾個國外樂隊的新歌。

  國外很多小眾樂隊都不錯,倪菁當年轉型遇瓶頸,也是去國外取經回來的。我年輕時候不信邪,本錢厚,視唱法為無物,而且運氣挺好,沒紅過,除了選秀剛出來那一段時間跑了一會兒通告,其餘都沒怎麼過度用嗓,所以從不考慮研究唱法。現在大概是年紀大了,心境不一樣了,偶爾也聽聽不同的唱法。逛到某個樂隊成員的ins,看見上面有張演出合照中的亞洲面孔長得非常像付雍,順手就翻了翻付雍的ins。

  這一翻我就翻到了盧逸嵐,他們留英學生確實是有自己的圈子的,有幾個熟面孔,似乎在那晚的會所見過,當時我已經困得不行,聽不進耳機里的歌,只是本能地一張張翻下去,直到看見紀容輔。

  準確地說,是青年未滿的紀容輔。

  他在划船,穿白色的運動裝,身架修長舒展,因為剛剛渡過少年期,臉上還十分漂亮,他的琥珀色眼睛在陽光下是非常漂亮的,在鏡頭裡笑得耀眼。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紀容輔,才知道自己錯過他多少年。

  看來盧逸嵐的自信也不是憑空來的,那時候的她也很漂亮,女孩子在十七八歲的時候,有一種類似寶石的光澤,皮膚、牙齒,花瓣一樣的唇,那種光彩是能穿透時間的。

  我那時候應該十八歲,十八歲的我是什麼樣子?我忽然興起,翻牆回來找自己當年的照,結果一搜就搜到我粉絲整理出來的一個合集。五官是我的五官,然而每一張照片中的神色卻都宛如陌生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看自己十九歲的照片都是這樣,還是只有我活成了另外一個人。有一張照片是在等演出的間隙拍的,後台人很多,文欣,元睿,我,林小白,還有陸宴季洛家,陸宴坐著,林小白趴在元睿背上,我覺察到鏡頭,轉過臉來,看著鏡頭,乾淨面孔,神色淡漠,眉眼間有凜然傲氣。

  那時候的我常常是一副興味索然的樣子,因為對周圍的一切都毫無興趣,覺得蒼白無聊,我很難看得起誰。

  如果讓那時的我看見現在的自己,應該也會覺得不過是個平庸媚俗的廢物而已。

  我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關掉了那網頁,然後靜靜地坐了很久。

  就在這時,屏幕右下角雪上加霜地彈出一條推送,說是前些天在黃峰的搖滾音樂會,元睿的蒙古樂隊壓軸演出,大獲成功。而且裴東宇也低調參加了這次音樂會,被記者採訪時說很期待跟這個樂隊有合作。

  偏偏是裴東宇。

  我又打開網頁,開始訂飛內蒙古的機票,然後給葉寧的郵箱發郵件,讓他轉告紀容輔我要出門幾天,不用擔心。然後我開始準備行李,訂好鬧鐘,睡覺。

  從七年前開始,我就是這樣,一旦心情不好就往元睿那跑,年年如此,元睿大我兩歲,長得老成,又常年過著遊牧生活,跟我看起來完全兩代人。他和我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他志在復興蒙古音樂,並把民族音樂推向世界,他的音樂來自生活,所以平時像一個牧人一樣在糙原上四處流浪,追逐水糙豐美的地方。他的歌里有糙原,有鴻雁,有捕獵的狼群和萬馬奔騰。而我是自省,寫來寫去都是都市人內心的一點小情緒。愛情也好,夢想也好,焦慮也好,都是人心裡的東西。

  其實迄今為止,我寫得最好的一首歌應該是《快》,寫都市的快節奏,用了音樂劇的技巧,聽的人都說心裡發慌,治好拖延症,可惜葉蓁改不掉童星時代古靈精怪的唱法,削弱了這歌曲主題,多少算毀了。

  我和元睿的風格看似沒法比,其實很好比。他已經在他那一類做到極致,我沒有。

  我又想起我十八歲的眼神,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天下第一,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這平庸疲憊人群中的一個。

  每思及此,夜不能寐。

  -

  我在飛機上喝了一點酒,又吃下褪黑素,一覺睡到內蒙古。

  在黃峰下飛機,天寒地凍,我向來當這是自己第二個家,熟門熟路,一下飛機就穿好厚厚羽絨服,帽子口罩手套圍巾,我最好音區在中聲,啞了雖然更好聽,但是我嗓子向來脆弱,不敢冒險。

  元睿很適合這地方,風吹日曬,成了美國西部片裡的硬漢,像堅果一樣。我就不行,我有點像個漿果,薄皮裹著一包水,稍微曬一曬,刮刮北風,就裂了口子,整個人變得蓬頭垢面歪瓜裂棗,不成人樣。元睿的臉吹紅了配大鬍子很豪氣,我的臉一紅,再皸裂了,就有點像山區里拖著鼻涕的留守兒童。

  所以我年年往這跑,年年躲在帳篷里,連馬都不會騎。

  元睿現在都住蒙古包,與世隔絕,手機形同虛設,我在市里直接找到他開琴行的樂隊成員賀山,讓他開車送我過去。賀山一眼就認出我背的琴盒是哪把吉他,但是他們這講究互贈禮物,所以一直在跟我誇他的一套扁鼓,大概是希望我跟他互換。

  越野車開出了黃峰市,外面是大片綿延糙原,一條河蜿蜒著消失在地平線上,開著開著,路就不清晰了。路邊偶爾有大片牛羊,握著鞭子的白鬍子牧人穿著翻羊皮襖,帶著帽子,一臉茫然地看著車開過。

  賀山的手機響了一聲,是在提醒沒有信號了。

  “你們上個月在黃峰音樂會上的表演怎麼樣?”我問了一句。

  “很成功!”賀山臉上神采飛揚:“還有人請我們帶歐洲演出呢。”

  壓根就不該問。

  我乾脆把頭靠在車窗上裝死,好在賀山他們都是這兒的,我臉嫩,他們一直以為我是元睿的晚輩徒弟之類,要是知道我只比元睿小一歲,還是同年選秀出來,估計就覺得我們今天的差距不可原諒了。

  窗外閃過敖包,高高的瑪尼杆被石頭固定在地上,柱頂牽出許多線,線上許多彩旗亂飄,大大小小的蒙古包坐落在糙原上,有穿著蒙古傳統服飾的漢子騎馬追著我們的車,發出熱烈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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