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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晚上吃過飯以後,我媽去二姨家串門去了。曉風顯得疲憊,我洗完澡出來以為他肯定睡了,沒想到依舊醒著,蜷在被子裡,眼睛睜得挺大。我說不累麼?怎麼還不睡?睡不著,他簡單地回答。那陪哥說說話吧!他從被子裡爬出來,跟我一樣,靠著床頭坐著。害怕手術麼?我問他,你從下午到現在都好象有點緊張。他搖了搖頭說,就是不太敢相信真的找到了合適的腎,也不敢想像還能跟以前一樣,健康地跟你生活在一塊兒。屋子裡只有他床邊的小燈是點著的,映襯著他好看的側臉,漂亮得有些不真實。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攬住他的頭,你沒聽過有句話叫否極泰來麼?吃的苦夠多,是該熬出頭了。手術的風險也很小,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嗯,他低聲答應,聲音有些抖,小時候,他們把我關在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裡,每次門打開,燈亮起來,就是有人來折磨,我怕疼,怕挨打,怕他們欺負我,可即使那樣,我還是很盼望有人來開門,盼望著有一天,從那扇門外走進救我的人,送我回家。這麼多年了,每次曉風講起過去那段往事,還是會渾身發抖。我給他蓋上被,然後隔著被子擁抱著他,曉風繼續說,有些機會即使會帶來傷害,只要有被救贖的可能,我都願意去嘗試,以前是為了自由,如今是為了,為了你,哥,為了能跟你在一起。我經常想,如果我死了,你得多麼難受,可能很多年,無法從陰影里走出來,不能再戀愛,找不到幸福……這是我最害怕,最放不下的。人其實是不怕死的,怕的是留給生者的悲哀,怕的是身後沒了結的心愿,成了遺憾……我聽著曉風絮絮叨叨,他病了這麼久,從來沒有示弱過,多少苦頭,他含笑著承受,他柔而韌,壓得彎卻折不斷,他那麼努力地活著,象是石頭fèng里苦苦掙扎求生的野糙。當他終於看見了生的希望,終於如釋重負,才敢把心裡糾纏了他很久的擔憂和恐慌,講給我聽。如此善解人意的孩子,上天有怎能忍心如此考驗他?我開始覺得喉嚨的肌肉無法控制地痙攣著,伴隨著一股難以下咽的酸痛,不知是不是為了掩飾即將流下來的眼淚,我吻住曉風的嘴唇,有點涼,依舊帶著清香的薄菏味……我們吻得不激烈不張揚,清淡而悠長,我們認真地感受著對方嘴唇上薄而嫩的肌膚,感受著這跟其他部位完全不同的質感,柔軟而細膩,偶爾舌頭也會糾纏上來,卻不冒進,只輕柔地舔著,滋潤著,象是夏日清晨,風吹過結著露珠的糙葉……我們還是嘗到咸澀的味道,不知是我的,還是他的,眼淚,流進纏綿的唇,沾上蠕動的舌,舌尖的味蕾向大腦味覺神經傳遞的時候,把那苦澀翻譯成光明到來前,喜悅的味道,好象我們都笑了。

  第25章

  第二天早上,我送曉風去透析,看他紮上針,沒什麼事情,才離開。剛走到停車場,手機響了。是我媽,她說,你回家一趟吧,媽有事情跟你說。她今天早上就有些古怪,我心裡隱隱猜到了什麼。打電話去公司交代了一下,連忙趕回去。

  曉風的腎臟是誰捐的?她直截了當地問。我說腎源都是保密的,再說咱還是托關係插空弄來的,醫院那頭更不能說了。你還打算瞞著我吶?我媽的眼睛盯上我,你二姨說你去醫院做配型,居然配上了。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跟我商量啊?我忘了二姨在醫院上班,跟負責的醫生有聯繫了,難怪她昨晚回來就不怎麼對勁,卻礙著曉風在旁邊不好過問,既然這樣,證明她還是很在乎曉風,怕傷了他。我說,當初做配型,你也沒說不準啊,如今瞎貓撞上死耗子,醫生都說是奇蹟,哪有不捐獻的道理?那是腎臟啊!我媽聲音高了,你還不到四十歲,拿出去一個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你這是不要命了麼?我連忙把從醫生那裡聽到的解釋給她聽,人是完全可以依靠一個腎臟活下來的,現在醫院都鼓勵家屬移植,因為效果很好,捐獻的人完全可以正常生活的。我媽當我在編造,完全不相信,說一個腎就夠用,長兩個幹嘛?我說,身體裡多餘的又不只有腎臟,闌尾不也是麼?再過幾千年沒用的部分就都進化掉了也不一定。做猿猴的時候咱還有尾巴呢!我媽說我沒心情跟你貧,反正這事我不同意!你跟他那事兒,別當我老眼昏花看不出來,等他病好了,你們就給我分開住,別在我眼前干那噁心人的事兒!一聽她說這話兒,我的心涼了一大截兒。忽然覺得渾身脫力,頹然坐在沙發上,剛才勉強鼓起來說笑的心,就象偷偷藏著的僥倖一樣,癟了。沉默了好一會兒,也不知如何說起,跟母親之間兩步距離的空氣,慢慢似結了厚重的冰,沒有穿透的可能。良久,我說,沒有我捐獻腎臟,你以為曉風還能活多久?我們兩個活著是分不了,死了也分不久。我媽說,你這是威脅我麼?不是,我漸漸說起一件沒跟任何人提過的事。在我們面前,曉風一直很樂觀,可有天我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他連遺書都寫了。他說,哥,如果我一個人走了,是我的錯,是我沒堅持住,你怎麼也得過下去,象你以前計劃的那樣,找個女人結婚生子。一輩子不長,在陰間也就一眨眼,我等著你。我把信原封不動地放回去,沒跟他提看過的事兒,可我每次看見他對著我笑,心如刀絞,這你能體會麼?說到這兒,喉嚨哽咽著,眼淚如同洪水一樣帶著強大的衝擊力湧上來,我低頭死命地壓抑著,煎熬著等待那股酸痛離去,一個快四十歲的男人在母親面前這麼紅了眼睛,可我不覺得丟人。我說,剛發現自己喜歡曉風的時候,試著糾正過,想著也許能用婚姻生活把他忘了。他很配合,老是站得遠遠的,可越是這樣,我越想抓住他。最終我們都失敗了,跟真心別著勁兒來,那種難受你很難想像。所以我們拼著家裡人不同意,朋友不理解,該付的代價我們都付,就為了能解放彼此的真心。我們都知道你不能接受同性戀,給我們點時間,你會發現我倆在一起是很快樂的,我們不是變態,就是您的兩個孩子,深愛著彼此罷了。我從沒跟我媽這樣說過話,她顯然也震驚了,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眼睛裡依舊充滿不解。她說,我們先不談同性戀的事,捐獻腎臟是有風險的,萬一不成功怎麼辦?這些情況你成熟地考慮過麼?還有……我忽然插話打斷她,那我就把另外一個腎給他!我媽的臉僵在那兒,嘴還保持著半張著說話的口型,似乎真的給我嚇到,半天才用沉重的語氣問我,你,你就那麼……愛他?她說“愛”的時候,明顯地抖了一下。本來,我只是覺得跟他在一起很舒服,他性子好,心地純良,省起錢來跟個傻冒一樣,有時候還會蹦出個呆乎乎的笑話……如果不是因為他這病,我想我們兩個就會那麼平平淡淡地終老,一輩子,怎麼過還不都是那麼長?他這一病,逼迫著我們丈量愛情的深度。有多深啊?我媽問。

  我愛他,剩過我的生命。

  我跟我媽都不再說話,屋子裡安靜得似乎整個星球都在沉睡。這時電話鈴聲響了,醫院打來的,說曉風在透析時再次休克!我跟我媽心急火燎地趕過去。這次情況真的比以前那次嚴重,曉風躺在特護病房裡,連探視都不讓。隔著透明的玻璃窗,看見他躺在那裡,臉色灰敗,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渾身上下插滿管子,莫名的機器有節奏地發出聲音,讀取著他生命的數據。他睡得如此深沉,不知怎的,讓我想起他送我的畫上那隻縮在溫暖窩裡,安然而眠的小鳥。醫生找我談話說,這次情況來得完全沒有預兆,看來手術不能再拖了,因為他的身體狀況未必會越來越好,也許會拖垮,等這次脫離危險,退了燒,就確定手術時間吧,恐怕要儘快了。

  回到我媽身邊,她依舊站在相同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看著裡面的曉風。我說,媽,無論如何,你配合一下,別告訴曉風腎臟是我捐的,讓他安心接受手術,恢復健康。你如果真受不了我們兩個的關係,等他好了,我們分手,不管多麼難,我肯定不回頭找他。如果非要我在曉風的生命和愛情之間做選擇,我寧願他健康地活著。你能同意麼?這是我最後的酬碼,我無法忍受曉風在身體上再受任何折磨,我投降了。我媽沒搭理我,自言自語地說,曉風剛到我家那會兒,小不點兒一個,吃的也少,睡的也少。我給他買的書包,用了一年還跟新的一樣,他那麼珍惜我給他的每一樣東西,小心翼翼地收藏著。他長大了,能掙錢了,帶我去旅遊,每次我來,他都花大把大把的時間陪我這個老太太,比你耐心多了,他把我當親生母親伺候,比你還孝順我……可我對他,總還是不如自己親生的三個兒子……大難臨頭,我第一時間要護著的,還是自己的孩子,扔他一個人躺在那兒遭罪。我自私,白活了一輩子了……她停了口,眼睛依舊在曉風沉睡的容顏上流連,然後忽然說,你連命都給了他,我還能留住你什麼?你們倆,愛怎麼著怎麼著吧!我老了,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曉風在兩天後才轉入普通病房,我媽不該說的一句也沒說,好象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挺佩服老太太的定力。醫生說曉風在手術前還是住在醫院比較好,現在只等他退了燒,就可以安排手術時間了。我們統一口徑,跟他說我過段時間要去出差,有可能錯過手術時間,他說沒問題,你在這兒我還有壓力。手術前三天,我轉入五樓住院,但跟曉風說要走了,上午的時候過來跟他告別。他剛打了針,似乎很困,眼睛睜不開,可還是跟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我說你睡吧,你睡著了哥再走。他說不,你走了我再睡。人在這個時候都有點害怕,會情不自禁地往壞處想。我跟他雖不點明,對這次分別卻都有些顧忌。我看他強撐著淡淡地微笑,問,你想哥幫你做些什麼?他真核計了一會兒,說,你給我唱支歌吧!我可就會唱一首,別的都記不住詞兒。他說沒事兒,我最愛聽那個。那一刻,陽光里曉風病弱的臉依舊帶著鼓舞的神態,那個穿著雪白襯衣的男孩,燈光里害羞唱歌的身影慢慢浮現在眼前……我摸索著握住他打針的手,皮膚因為反覆穿刺,呈現著讓人心疼的青紫,我緩緩握住他,不敢用力,他的長手指扣上來,嘴角輕輕一扯,是個淡如風花的微笑。我從來沒這麼強烈地希望自己能有一副好歌喉,能象家駒附身一樣,不辜負歌曲美好的旋律,讓我心愛的男孩,能放心地堅信生命的嚴冬已經過去,我們付出的所有等待,所有忍耐終於有了結果:“是緣,是情,是童真,

  還是意外

  有淚,有罪,有付出,

  還有忍耐

  是人,是牆,是寒冬,

  藏在眼內

  有日,有夜,有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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