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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說最安全最有效的腎移植是親屬提供腎源,可曉風唯一的親人,他母親早年就移民海外,根本找不到。要是能找到,阿姨當年就不會收養我了,曉風說,哥,那條路咱就死了心吧!我說哪有那麼容易死心的?當年是當年,你哥我現在門路比以前多了,咱再試試。嗯……就是找不到你也別太失望,他看著我說,哥,我命大死不了,你別給自己太多壓力。我安慰他,你懂什麼,不壓不出油,再說你母親可能又再婚,美國沒有計劃生育,她不知道給你生了多少弟弟妹妹呢!再乘以二,那是多少個腎臟等著咱呀!幹嘛不試,是不?我寵溺地撥拉他的頭髮,他的臉又瘦了一圈,皺著眉頭,欲語還休。

  在曉風等待傷口恢復,接受血透的兩三個星期里,我托美國那裡的關係,尋找曉風的生母。郭建明做的鮮花出口就是主要針對美國,因此認識不少在美的華僑。我讓他幫忙聯繫了美國最大的中文報紙,在他們的頭版刊登尋人啟事,用曉風的原名“方岩”尋找他的母親,我說要個大點版面的,一天五百美元,連著登一個月。這事不能跟曉風說,都得偷偷摸摸來。我查到的他母親當年確實是移民到美國的,應該還在那裡,可美國那麼大,他母親能不能看到那份報紙就不知道了。等消息的時候,我也沒閒著,跑了不少醫院,託了不知道多少關係,見人就得花錢,拜託人家一旦有O型血的腎源,一定先通知我。人都是自私的,哪個病人家屬能甘願在列表上等著?都托人找關係,希望先照顧自己的親人。我覺得那會兒,要是有了合適的腎臟,就算擠破頭,也得不擇手段地搶到手,只要曉風能有重生的機會,我什麼都敢幹!只可惜,那合適的腎臟遲遲也沒有出現。

  馮哥來過好幾次。曉風內瘺管手術那天,他陪在我身邊,跟我說,曉風現在不唱歌了,薪水是不能發,但分紅照樣。我說馮哥你心意我們領了,不過我們現在還不缺錢……他打斷我的話,說也不是光為了曉風,我迷信,找人算過,我跟他合財,自從給他兩成分紅以後,“寧夏”的生意好的出奇,所以分紅還是得給的,算是我們合夥開買賣,也是為了我自己。還有這個,他拿出一個繫著紅線的符,是我親自到普沱山求的,靈驗,給曉風隨身帶著。我激動地把符握在手裡,這種時刻,什麼標準什麼信念都不重要了,心誠則靈,我虔誠地在心裡反覆祈禱,這世上好人能有好報。我說馮哥下次你再去,幫我給曉風求一簽吧!他說,還用你告訴呀!我都求了,求健康的,是上上籤!馮哥的小眼睛一笑就沒了,可我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一張臉。我告訴曉風馮哥給他求到了上上籤,他笑眯眯地說,哥你不是無神論麼?還信這個呀?我說,那不是你說的麼?信則有不信無,這麼好的預兆,當然相信!他的頭枕在我的腿上,因為剛睡醒,眼皮有些輕微浮腫,他說,哥,要我做什麼都行,我想好好地活在你身邊。這麼想就對了,我的手指頭摸索著他的額頭,忽然對他說,曉風,別跑,不管發生什麼都別跑,哥願意做你的城。我看見一滴亮晶晶的眼淚從他的眼角滑下來,迅速地沒入黑髮之間……

  第21章

  第一次去血液透析的那個早上,西伯利亞寒流來了,天一下變得很冷。我問曉風你緊張不?他笑著說,我叫“不緊張”,我忽然因為那個笑容感到難過。早上曉風總是不舒服,因為無法正常排尿,一夜間體內的水份和毒素積累在身體裡,起床的時候,手腳都是浮腫的。可他對著我的時候,總是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氣的模樣。我按照醫生的囑咐讓他多吃點東西,他很配合地坐在餐桌前。嚴格的飲食控制使他食欲不振的情況越來越厲害,吃了也常吐,大部分的營養都靠藥片來供給。出門之前,我把他包了個嚴實,只剩一雙眼睛滴溜溜轉。蹲在地上幫他穿鞋的時候,他的聲音隔著大圍巾悶悶地傳出來。

  “我奶奶家住在農村,小時候沒公共汽車,爸爸帶我去看奶奶要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那時他也把我包得跟粽子一樣,還用他的大棉手套裹著我的腳。我坐在車後架上,他的背擋住了所有的風,爸爸迎著北風騎車,累彎了腰,還一直問我冷不冷。”

  忙著綁鞋帶的手停了一下,不懂曉風為什麼忽然跟我提這個。我說你呀,別想太多了,留著點精氣神兒吧!然後隔著圍巾,親了他一下。他果然不再憂鬱,笑著說,你這一下好象安慰寵物一樣,我想要個象模象樣的!我颳了他的翹鼻子,說,晚上回來的吧!給你個貨真價實的!他期待地笑著,象個玩具熊一樣歡天喜地跟我出門了。等電梯的時候,我說小樣兒,你傻樂什麼呀?又不是帶你去買年貨。他拍了拍我的後背,似安慰般認真地說,哥,我不會有事的,你別害怕。臭小子,他怎麼知道我害怕的?

  五院的停車場距離洗腎中心挺遠,我心裡慶幸著曉風穿得厚實,他現在免疫功能極差,特別容易感冒。我在車上都沒敢怎麼開暖氣,怕他一冷一熱受不了。他下了車,看著五院的大門說,唉……又回來了。他小時候就是在這裡住院,也是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我說對呀,五院是你的吉地兒,總能在這裡找到新生,走吧,咱勇敢地向著新生命前進!我一邊說笑著鼓勵他,一邊從車裡拿出兩盒西洋參,是給血透中心負責人的。我二姨幫忙聯繫了,說第一次扎針,幫忙找個比較熟練的護士,時間上也安排得靈活點,人家答應得很慡快,所以怎麼也得表示表示。血透中心環境很好,因為收費高昂,服務也很周到。那個姓劉的護士是個挺愛說話兒的中年婦女,跟我說,給你弟弟把衣服脫一脫,一會兒熱出汗,再出門不就感冒了麼!我趕快遵照指示,把曉風的外套帽子什麼的都扒下來,只穿了件淺藍色的駝絨毛衣。劉護士看著說,喲,還真是個漂亮孩子,又再確定了一下病歷,有二十八麼?模樣看也就十八九呀。我說,嘿,他長的小,年齡如假包換。去病房的路上,她跟我們說這病得有耐心,血透一開始,就不能停,可別為了錢,或者怕麻煩就不來了,那樣特別危險。病房超大,幾十架透析儀器幾乎都占上了,什麼年齡的都有。曉風的病床靠窗,跟別的病床有段距離,倒是清靜些。護士給他量了體重,脈搏和血壓,又聽了聽心跳。行了,上去躺著吧!她說。

  那針頭又粗又大,看得我心驚肉跳,扎進曉風胳膊的那個瞬間,心臟楞是跳不動了,那感覺真讓人受不了。不過她是個好手,一針見血,對我們說,得五個鐘頭呢!第一次做透析頭暈噁心都是正常,如果太厲害,忍不住的時候到旁邊的辦公室找我就成。她一走,我立刻坐在曉風身邊低聲說,操,那針頭怎麼那麼大,扎進去“撲哧”一聲。曉風“格格”地笑出聲,哪有你這麼誇張的?不怎麼疼,真的。我說,嗯,不疼就好,你是想聽音樂還是看看書?他說什麼都行,哥,你去上班吧,我自己打車回去。說好了陪你就得陪到底呀!你看你哥是那種說一套做一套的人麼?我一邊說,一邊把MP3放在他沒扎針的手邊,給他戴上耳機,又摸摸他的頭說,睡吧!睡醒了就完事兒了。他挺乖,估計也是昨天晚上沒睡好,開始似乎閉目養神,慢慢地臉歪在一邊,似乎睡得沉了。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籠罩著他,莫名其妙地發了會兒呆。我信不著那個血透儀器,擔心它萬一把曉風的血吸走了,不送回來可怎麼辦?想著以後曉風就要靠著這機器活著,心給貓抓一樣地疼。我抓著他的手,不敢放鬆,總覺得只要這麼拉住了,誰也搶不走。他的手很涼,卻軟乎乎的,指尖那麼漂亮,秀氣得象個女孩子。我聚精會神地觀察著他的手指頭,從細瘦的關節到飽滿的指甲,忽然那麼個模糊的影像竄上來,是親熱的時候,他的手緊緊抓著我的……於是只好狠狠壓抑著想要吻上去的欲望。

  看什麼看得這麼專心?他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你的手長得真好看,我低聲說,想永遠抓著它,一刻也不放鬆。他的眼睛裡波光一閃,噙著一抹笑容,卻沒綻放出來,但是我能感受他心裡的快樂。這有人呢!又說瘋話,他的聲音小得跟吹氣一樣,再說這手指頭腫得跟胡蘿蔔一樣,好看什麼呀?我說你又不懂了吧?人說十指如春蔥,都是蔬菜,象胡蘿蔔怎麼了?一樣好看。他眼裡的那朵矜持的笑,終於在溫暖的陽光里展開了。借著身體的掩護,我的手玩弄著曉風的手指頭,瀰漫在我們之間的空氣開始變得無端地曖昧。他小巧的鼻子調皮地翹著,想起接吻時,他總喜歡用鼻子摩擦我的臉……眼光纏繞在一起,象是糾纏的蔓藤,隔著清澈的空氣,肆無忌憚地親吻……忽視那礙眼的冰冷機器,我們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假冒小單間裡,無聲地調情。我們的身體分離著,靈魂正相擁而舞……

  血透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曉風說不舒服,頭暈,想吐。我要去找醫生,他不讓,說過一會兒就好了。我想劉護士也說這是正常反應,沒太在意,只盼望著不適的狀況趕快過去。過了一會兒,他臉色發青,冒冷汗,似乎很難受,抓著我說哥,不行,受不了了。我連忙起身要去找人,這時曉風身上連接的儀器B-B-B響亮地叫了起來,對我而言,那似是空襲的警報。先是幾個護士跑進來,把我推到一邊,開始給他做檢查,接著醫生也趕來,一群人圍上去。我站在外圍,看見曉風臉上的血色退得精光,他大睜著眼睛,嘴裡似乎在喊我,可是我沒聽見,或者那一刻,我是失聰的,什麼都聽不見,只注意到他的手正試圖伸向我,卻被護士半途攔住,按在床上,就這那個姿勢靜脈推注。儀器上的紅燈一閃一閃,護士的嘴張張合合,他們撤去了曉風胳膊上插的管子,血從針眼裡竄出來,有人拿棉團按著,那棉團很快就透了,被扔在角落裡,帶著鮮紅的血跡……一陣陣轟轟的耳鳴,終於如同鴿子的哨聲遠去,好不容易聲音緩慢地開始進入我的大腦,是醫生在說,初次血透,低血壓休克,二樓急救室準備好了麼?休克?誰?誰休克了?曉風剛才還是好好的,他的手是軟的,他一直在跟我說話,那一段短暫的曖昧時光,不會是假的……我的目光穿過忙碌的人牆,落在那張雪白雪白的臉上,他不再呼喚我,不再注視我,剛才還微笑著與我交談的曉風,如今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我的心連招呼都沒打就停止了跳動。空蕩蕩的胸腔此刻是死一般的寂靜,只剩那顫抖的聲音,一遍一遍地試圖說服自己,不是,這不是離別,不是!!

  坐在急救室門外的長椅上,我仍能感覺到自己的雙腿在止不住地發抖。已經記不得,是怎樣穿過那長長的走廊,一路奔跑而來。當意識回到我身體裡的時候,就發現硬梆梆的椅子正咯得我混身都疼。那扇門隔開我們兩個,我只能坐在這裡,等待著不可知的未來,盼望著那門裡可以走出一個真正在乎曉風的人,告訴我,他很好,他沒有在遭罪。郭建明來得比我想像的要快,他說接到電話的時候,就在附近,趕快去銀行取了錢送過來。兩萬夠麼?他問我。夠了,我接過工行雪白的紙信封,裡面厚厚兩沓錢,明兒還你。護士讓我去交押金的時候,我不想離開這扇門,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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