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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自昏迷中醒來,便沒再從深夜被皇帝召喚過,冷不丁重遊故地,故地卻變了樣子。

  禾後寒心中冒出不知名的情緒,確是很久了,三年,三年……三年的光陰就這麼在征戰和睡夢中消弭於無了。

  夜裡皇帝寢宮漏出的燈光,卻仍是那麼平穩那麼澄明,好似從未改變,也要就這麼一直燃到地老天荒去。

  崇淵的眼神永遠都是清明的,從禾後寒第一次夜裡奉詔入宮,十三歲的少年天子目光漓亮靜靜等待,往後的幾年,也從未顯露過一絲疲態。

  禾後寒行禮,起身,微微垂首,刻在本能刻在骨子裡的恭服。

  崇淵年已弱冠,清醒自持中開始不動聲色地流淌出一種威壓,他手裡捏著本藍皮書,禾後寒見過的,那是密報。

  崇淵合上書頁,開口道:“朕聽說愛卿今日在中書令府中發火了?”

  禾後寒今夜的思緒不知怎的總回到過去,有點不能自拔似的,他忍不住把一切拿來對比著,崇淵的聲音……同少年時一般平和,但更低沉,曾經的冷靜隱隱化作睥睨的一點涼薄。

  ——帝王。

  禾後寒習慣在崇淵面前做謙卑恭謹的模樣,正如他習慣在朝中大臣面前做高深莫測的淡定。

  這時他當然要略帶不安地回答——“微臣一時糊塗,請皇上恕罪。”

  崇淵的衣擺微微一動,他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禾後寒面前。他身量儼然已於禾後寒相當,隱隱還有拔高的趨勢,他才剛剛二十歲。

  禾後寒硬挺著保持垂首的姿勢,勉力維持著平常的呼吸。

  崇淵慢慢開口:“江盛的女兒?”

  禾後寒後背唰地竄過一道麻痹的感覺,他幾乎不能吞咽唾沫。

  崇淵又說:“你要養她,朕不能把你如何。”他話鋒陡然一轉:“但先皇的遺旨你可還記得?”

  崇淵語氣平平,卻讓人心裡發寒,他看著禾後寒,一字一頓地道:“朕還未立後,你怎可有了女兒?”

  禾後寒迅速跪下來,腰身伏出卑微的弧度,他頭抵著地面,低聲懇求道:“微臣知錯。”他說完這一句便沉默地跪著了,沒有解釋。

  半晌。

  崇淵站在他面前,俯視著跪在他腳下的人,才道:“父皇的遺旨命你不得娶妻生子,卻未說不可認養,你不必如此驚惶,起來罷。”

  他這話無疑自相矛盾——禾後寒深知皇帝必有後話,他仍一動不動地跪著。

  崇淵見他不動,臉上竟露出點笑來,並非微笑——而是冷笑。

  他低頭看著禾後寒:“你寧可養江盛的女兒,卻置明橋於山野老林不顧,他是你的親侄子,還不如一個江飛雪?你因為楊大人女兒出言不遜而發怒,可有想過明橋上哪去找他的爹娘?”

  禾後寒脊背微不可察地一抖,明橋,明橋……今年還不到五歲……

  可他有什麼辦法?

  好不容易把明橋送了出去,拼上了江盛拼上了自己,總算讓那無辜的小小稚童離開皇宮,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他回到京城……回到皇帝的手裡。

  禾後寒竭力讓語氣平靜:“微臣也在山中長大,生活質樸,又有高人教導,於明橋來說未嘗不好。”

  崇淵立刻接道:“生活質樸……高人教導,你學會的便是不顧親情,自欺欺人?”

  這話無疑戳到了禾後寒痛處,他平生最重視親情,卻總是不得實現——這其中大半要歸咎於皇家的阻撓。

  禾後寒知道崇淵在激他,但他也知道他無法奮起反抗——對著皇帝,他做不到,他渾身每一滴血,每一根髮絲都退縮著,敬畏著,在這人間帝王面前,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地臣服著。

  崇淵稍稍退後兩步,突然和緩了聲音,輕聲道:“朕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把明橋帶在身邊,甚至可以讓他見他的父母——但你不能說出真相。”

  禾後寒仿佛跪成了一座石頭,一塊堅冰,不動,不說話,他知道崇淵的話還沒完。

  崇淵繼續說:“待在朕的身邊,聽朕的話,一心一意地,只能看著朕——朕就默許你養兒育女。”

  禾後寒心臟一抽,不知是想笑還是要哭出來,崇淵說的含蓄——但他怎麼會聽不懂,當年他便是為了避免一生受皇帝挾制……才求了江盛,冒死偷太子出宮,事到如今,竟還是……

  但不知怎的,他卻猛地想起白日裡江飛雪蜿蜒滿臉的淚水,他突然感到了之前不曾深刻感受過的,對明橋的愧疚對明橋的擔憂,他的心臟仿佛被某種驟然加劇的羈絆緊緊纏住,疼得簡直無法呼吸。

  現在他可以將明橋帶在身邊,雖不能讓他們母子相認……但總可以相見……

  只要可以緩解這錐心之痛,只要有什麼辦法!

  或許……

  崇淵突然開口道:“朕當年年紀雖小,說的話卻不是兒戲,你回去想想吧。”

  禾後寒慢慢扶著跪得僵硬酸痛的膝蓋站起來,脊樑好似在這短短一刻鐘就被不知名的力量壓彎了,直不起來的沉重。

  明橋是,一直是崇淵牽制他最有力的手段。

  他仍記著禮節,低聲道:“微臣告退。”

  崇淵自這一夜後再沒單獨召見過他,似乎在等著,也只是在等著。不再去施壓——就說明他已經心中有數,胸有成竹。

  禾後寒上一次見到明橋,明橋剛一歲,小娃娃軟軟一團抱在懷中,如今卻快四歲多了……不知道是什麼樣子,會追著問爹娘在哪麼?

  他沉在紛亂的思緒里,直到江飛雪把筷子一扔,惱怒地大喊一聲:“爹!”

  禾後寒如夢初醒,立刻驚覺自己剛剛失態了,心不在焉地給江飛雪夾了一塊大蒜,他鎮定地解釋道:“大蒜補身子,飛雪,你太瘦了,要多吃點。”

  江飛雪惡狠狠地瞪他,不依不饒地道:“你騙人!剛才你根本沒看夾的是什麼。”

  禾後寒默默看了她一眼,十歲的小女孩,最是無憂無慮,天真快樂的時候,卻連笑都不會。

  他突然脫口而出:“飛雪,你想不想有一個小弟弟陪你?”

  江飛雪神色瞬間變了,猛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厚實的紅木桌子竟發出輕微的咔嚓一聲。

  禾後寒極少有茫然的時候,不過他這時確實反應慢了半拍,一時鬧不清楚江飛雪怎的發了這麼大脾氣。

  只聽她怒吼道:“你要找女人?我一定會揍死那狗屁小弟弟!”

  禾後寒目光一冷,江飛雪很會看人眼色,一時抿了嘴角,倔強地瞪他。

  禾後寒這才慢條斯理地道:“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一個姑娘家,說話要注意措辭。”他雖這麼說,語氣卻並不見得多嚴厲,到底是心疼江飛雪小小年紀就練出這樣一副人神懼怕的兇狠模樣。

  江飛雪兩隻手緊緊攥成個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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