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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呀!我和你剛好看得相反,完全相反。」惠暢揚著頭,揮著手,「我看那一百個人中,有九十八個都不像作家的派頭,只有你和我像。」

  「有點妄自尊大吧?」

  「我敢和你打賭——」

  「打啥賭?」

  「十年,頂多十年,我要以作家的名義,踏上這個劇院的舞台講創作!」惠暢突然站住,緊緊盯著我,不是開玩笑,「請你記住今天這個日子,我說過這個話!」

  到此為止,我平素體會已深的他的自信的氣魄,現在發展到頂峰了,完全可以說是狂妄了。我倒是覺得,對於我心裡不知怎麼形成的幾乎是根深蒂固的自卑,應該接受他的一部分虎氣。我掏出筆記本,當真記下了他的狂言,而且記下了時間和地點,雙方簽字為證。這也許可以逼他更加努力去奮鬥,我同時也覺得緊迫起來了……

  我走進他的熟悉的小廈屋,煤油燈光里,我發覺他神色不正,出氣也粗了。又是和秀花憋氣嗎?我暗自猜想,不由地瞅一眼秀花,她臉色有點抑鬱,卻不像和他存心嘔氣的樣子。她平和地說,你就專心看書寫字,少染人家團支部那些事……我心裡釋然了,既然不是他們兩口子之間鬧矛盾,我就可以在小廈屋裡坐下去了。

  「怎麼了?」我問,「出了啥事?」

  「嗨——媽的!」惠暢氣恨地罵。

  他那樣樂觀,又那樣自負,總是在任何艱難困境中能夠找到幽默的話題,我幾乎沒有看見過他憋氣難言的樣子。看來,任何樂天派都不可能從早樂到晚,從生樂到死,總有紛繁的俗事纏得他皺眉的時候。

  「你說,我該怎麼辦?」他瞅著我,像是徵求我的意見,要作出什麼非同小可的決斷,「我簡直不能忍受這種污辱!這個無賴!」

  「到底出了啥事?」我意識到事態嚴重。

  他一開口,就說到他們村的團支書,他和他有矛盾,而且不可調和……

  他是惠家莊第一位高中畢業生,又多才多藝,很自然地成為惠家莊青年崇拜的核心人物。原任團支書用盡一切幾乎是可笑而又愚蠢的手段,限制他、打擊他,以至毀謗他。他全不在意,暗自好笑,團支書怕他取代他在團支部的領導地位哩!他想,真要取代他,也許並不難,問題恰恰在於,他無心竊取團支書的位置,他有自己追求的理想和生活的至高無上的目標。他誠心誠意協助文化程度不高的團支書做好工作,給青年們編排小型文藝節目,居然在公社團委舉行的紀念五四青年節的文藝演出中獲得第一。他在村里辦的牆報,在全縣團支部的牆報評比中名列前茅,市上的團的宣傳幹部在晚報上寫了報導。他的宣傳工作越出色,團支書越嫉妒他,竟然悄悄向公社團委書記匯報,說他驕傲自大,自恃有文化,瞧不起農村青年云云。因為公社團委已有用他的意思,讓他做團支部宣傳委員,團支書反而說下一大堆不是。

  所有這些他都忍了,不予計較。前日發生了一件事,才惹起一連串的不愉快。他晚上睡得遲,常常到半夜,而臨睡前必要送去一次「皇上」。他照例走下楞坎,在河溝的白楊樹下去大解,猛然一陣響動,看見兩個黑影朝河溝里躥去。困難年月里,鄉村常有小偷小綹的人,夜裡翻牆入院,牽羊捉雞。他斷定那是兩個歹徒了,拔腳迫去,直追到河溝的土橋邊,那兩人分頭先後爬上小橋邊的土路,光線稍亮一些,他才辨出後頭那一位是個女的,前頭撒開長腿倉皇逃竄的,竟然是團支書,他的那雙八字拐腿的姿勢,即使在夜裡,也很清楚……他立即收住腳,自認晦氣,長吁一口氣,解開褲帶,送他的「皇上」了。

  團支書已經娶過媳婦,而且在秋天已經有一個兒子出世,卻偷偷摸摸幹這種風流勾當。他已早有所聞,說團支書利用青年們要求入團的迫切心理,幹些不乾不淨的苟且之事。這事發生後,昨天晚上,那位女青年哭著向他敘述了那件不光彩的事,臨了卻要他替她保存臉面,不然,她就活不成人了……他完全答應了她的要求,請她放心,讓她心地踏實地出了門。

  萬萬沒有料到,那位團支書今天后晌登門來找他了,好像任何醜事都不曾發生,團支書滿腔熱情地來和他商量如何響應縣團委的號召,對青年進行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教育。團支書一條一條說著自己開展這項工作的設想,慷慨激昂,信心十足,一定要把這項工作搞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需要他幫助團支書做好宣傳鼓動工作,他想將他增添為團支部宣傳委員……

  他忍著滿肚子的火兒送團支書出門,回到小廈屋裡就憋不住……

  「這個流氓!」惠暢站起,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藐視的口吻說,「居然用團支部宣傳委員的頭銜來收買我!」

  「這麼個壞東西!」我忍不住說。

  「公社團委書記有點官僚,不了解實際,還以為我和他不團結,是互不服氣哩!」惠暢無可奈何地擺擺頭,「不揭露這個壞東西,心裡憋氣。揭露他,又要耗費我的精力和時間,再說,受害的女青年也受不了……」

  「久走黑路,總有碰見鬼的時候。」秀花勸她的男人,「咱們犯不著。讓他胡鬧去!總有事爛的時候,免得咱傷神……」

  「我眼見這個敗類胡作非為……實在忍不下!」惠暢在桌子上捶了一拳,「我主要考慮的是受害的女方……」

  「等等再看吧!」我勸他,「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他能矇混多久呢?」

  「要不是考慮女方的臉皮,我那晚追上他,非砸扁他的嘴臉不可!」惠暢攥著拳頭,「這傢伙二十六七歲了,早已超齡,還不退團,賴在團支書這個位置上,盡幹壞事!這傢伙也是窮家出身,可懶得哼哼!憑一張油嘴,吹天擂地,真是他媽的一個標準的流氓無產者形象……」

  「在作品裡刻畫吧!」我說。

  「要在作品中寫他,我真有把握!」惠暢也鬆了一口氣,笑了,「怕是這樣的作品不好發表呢……」

  他的情緒終於緩解下來了。

  他的新媳婦秀花,又坐在炕的那一頭,動起剪刀和線板兒……

  我和惠暢的話題,漸漸歸入我們的一貫的愛好上來。惠暢說他前幾天進了一趟城,是他的一個表弟訂婚,表弟引著女方到西安扯布,作為訂婚的象徵。整個買布料的過程中,表弟傻乎乎地跟著介紹人和姑娘轉,給人家擺布得暈頭轉向,女方還一個勁彈嫌他太吝嗇,幾乎為買布花錢鬧得崩了婚事!惠暢感慨萬端:「真正的純潔的愛情,只能在電影和小說上看到,實際生活中,尤其是我們的農村里,票子就是愛情!票子多,敢花錢,媳婦眉開眼笑;要是缺錢,媳婦就歪鼻子斜眼了……」

  「一生就這一回,人家誰不想多買兩件好衣服?」秀花在一邊插上話,「人家誰像我那麼好說話,由你憑良心買了幾件……」

  「噢喲!對了——」惠暢哈哈笑了,「對了,只有咱倆是真正的不以金錢為基礎的愛情!」

  秀花嫵媚地斜瞟丈夫一眼,又不說話了。

  「扯完布,辦完事,我就逛書店去了。」惠暢說,「過省報門口時,我蜇磨了幾匝,到底沒敢進去。我的用馬羅作模特的小說,寄給他們三四個月了,總也不見回音,不用也不見退稿,這些編輯老爺,架子好大啊!我想進去問問,又怕人家瞧不起,說這樣差勁的東西,也值得專門跑來問!看著報社大門裡出出進進的那些人,個個神氣十足,我蜇磨了一周八匝,還是沒敢進去……」

  他也有自卑的一面呀!我想。我總以為他是自信的,很少見到過他有畏縮自卑的時候。想不到,在神秘的省報報社的大門口,他也自慚形穢,不敢貿然邁步,躊躇蜇磨。看來,即使很強的人,也不能擺脫其卑微的社會地位給他心上長期投注的陰影和影響…… 一場豐厚的瑞雪,徹底劃清了渭河平原的秋天和冬天的界線。如果沒有從蘇聯西伯利亞南下的寒cháo的入侵,渭河平原的秋季似乎就會無限期地拖延下去。冬小麥在溫暖如春的適宜氣候里躥得好高,有些貪長的品種竟然拔節了,整得莊稼人用黃牛拽上碌碡到麥田裡去碾壓,把它們忽忽忽揚起來的葉杆鎮壓下去,抑制它們的生長,節約土壤里的肥力。農諺說,麥無二旺哇!現在旺起來,明年春里連穗兒都不結了呢!莊稼人仰頭望著綠色蔥蘢的田野,望著湛藍的天空,盼望有一場大雪降至,對瘋長的麥苗實行自然的不可反抗的鎮壓,或者起碼應該刮一場西北風,降下幾場濃霜,儘早結束這種「十月小陽春」的並不美妙的節氣。

  這場雪下得太神了,沒有往常里降雪前的先兆,那就是呼嘯而來的西北風作先導,攪得昏天暗地,然後把雪花憤怒地拋甩到田野上和莊稼人的房上、院裡和豬圈羊欄里。這場雪是和平進入,文文雅雅,溫柔而又嫻靜地降落下來,使莊稼人喜滋滋地感受到大自然的恩情了。不過,善於動腦筋而又有點文化的農民,已經預測到這場雪的至期。雪前的兩天,颳了一天一夜東風,那是海洋性氣候進入的標誌,帶來了大量的水汽,一當風息,便有雪至,他們已經明白了「長安自古西風雨」的實質,西北風僅僅起了點降溫以促進東風帶來的水汽凝結為雨雪的作用。

  我站在河堤上,欣賞第一場大雪帶給小河川道的迷人的景致。大自然真是神奇啊!昨天以前的整整一周時間裡,我牽一條牛韁繩,手裡掂一根斷了半截皮子的短鞭,在河川的麥田裡悠悠地轉過來再轉過去,看那黃牛屁股後頭拽著的小石碌晦在綠汪汪的麥苗上碾過去……整個河川里和源坡上的梯田裡,黃牛悠悠,青騾匆匆,鞭鞘閃閃,莊稼人吆喝牲畜的粗壯的喊聲,互相呼應,那聲音並不像播種時節那麼急切,而是一種悠悠然自得的聲音,顯示著莊稼人對牲畜的寬容和撫愛的音調兒。我第一次真切地體味到了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勞動的樂趣。

  一場大雪,把農曆十月里這種並不是年年都有的景象淹沒了。田野里一片白雪。河灘里也是一片白雪。終年裸露的沙灘現在也閃著白雪的柔和色調。一道細流,在雪地里辟開一條曲曲彎彎的水道,把雪的原野割裂開來了。

  田野是這樣靜溢,即使是最勤勞的那一部分莊稼人,也不能利用下雪的休閒時間到沙灘上割枯蒿了。他們聚集在村頭掃過積雪的場院裡扯閒篇,沒有人到白雪覆蓋著的田地里去轉悠。我感覺到自己與莊稼人不同的情致,喜歡在空漠的河灘里的河堤上散步,我懷疑是不是12年的學校生活,染給自己小資產階級氣味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是黎明時分開始降落的,靜靜地下了大半天,午後停息了。現在,灰白色的雲層已經扯開,露出一條條或一塊塊藍天,雲層在縮小,藍天在擴大,遙遠的西方河與天相接的地方,燦紅的雲霞已經把天地渾為一體,難以分辨其界線了。我拂去一塊河卵石上的絨雪,坐下來,靜靜地沉浸在大自然的靜謐的氣氛里,水邊有兩隻玲瓏精緻的無名小鳥,飛起又落下,那叫聲像是從顫動的金鍊上彈出來的,更襯托出了河川的恬然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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