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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到誰在叫喊我的名字。

  我站起身,看見村莊通河灘的黑色大路上,正急急地晃動著一個人的身軀,那幹練的走路姿勢,以及那冬天也不戴帽子的腦袋上閃動的頭髮,使我一眼看出,他是惠暢。他大約到我家裡去了,又找到河灘上來。雪天不能幹活,正是他寫東西的天賜良機,許是一天來寫得悶了,要找我閒聊;也許又有得意之作糙成,按捺不住喜悅之情,追來給我要念他的小說了?

  「小河秋高——發……」他手裡揚著一張報紙,從河堤下爬上來,話沒說完,不料被腳下的石頭絆了個跟頭。他哈哈笑著爬起來,腿上和胳膊時上沾著雪,也顧不得拍打,把手中的報紙遞給我,「發表了——我的《小河秋高》!」

  我驚呆了,久久盯著他眉飛色舞的憋紅了的臉膛,猛然醒悟過來,打開了報紙。文藝副刊的頭條標題,是四個筆鋒道勁的大字:小河秋高。標題的下方,是作者的名字:惠暢,我的眼花了!

  惠暢從我手裡奪過報紙,扔在雪地上,雙手抱住我的肩膀,用他的滾燙的臉頰死死地擠挨著我的臉,竟然哭了。他的動作太猛而又使我始料不及。腳下一絆,兩人都跌倒在雪窩裡了。

  「烏——拉——」他爬起來,揚著雙手,對著河灘,可著嗓子吼喊,這是一句極易記住的俄語單詞。

  「烏拉——」我也高聲呼喊起來。

  我首先從驚喜中鎮靜下來,撿起報紙,坐在河石上,端詳起來,真怪,同樣是惠暢兩字,一經鉛字在報紙上印出來,頓然神氣多了!

  「總算——開始了!」惠暢一手叉在腰間,一手在空中用力一揮,「開始了哇,我的聲音!」

  我一看報紙角上的日月,已經出版一周了。真是遺憾,我們倆誰也訂不起一份報紙。再說,書信和報紙,沒有人直接送到村里來,只送到八里遠的那所小學,由本村走讀的學生捎帶回來。他給我看的這張報紙,是學生剛剛捎回來的報社寄給他的兩張。

  「稿費20塊。」他告訴我,他的弟弟已經從郵遞員手裡領回稿費交給他了,「你說,我們該怎樣享受這一筆巨款?」

  「買點稿紙吧!」我說,「這是我們的基本物資。」

  「那當然!不過——」他意猶未盡,「無論如何,我們得慶祝一番……」

  其實,慶祝方案他早已想好了,要我此刻跟他過河去,五里鎮那個公私合營的小鋪里,有煙有酒,又有糕點,而且營業時間不作嚴格限制,即使關了門板,誰有急事,只需拍拍門板,那個善眉善眼的老頭就會不厭其煩地拔開插扇門板,迎你進去。

  我們沿著河堤往上走,那兒有一架用木板搭成的便橋,可以跨過河水。

  「看來哪!還是有個模特兒好!」惠暢興奮地說,「那天晚上,咱倆跟馬羅在河灘閒聊,回去後,我以他為模特兒,寫下《小河秋高》。」

  這無疑是他獲得第一次成功的深切體會,也可以看成是經驗性的啟示了。他有了第一次成功,也就有了第一次獲得成功的經驗,不管談這個經驗用怎樣的口吻,神氣的或者是謙遜的,都不能改變成功本身所具有的權威性。我現在還沒有這種體驗,對於從書上看到的許多作家談創作經驗的文章,我都信,也都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隔膜。至於人物創造中的模特兒說,我也早已知道,雖不新奇,卻有他——我的朋友切身的體會為佐證。我就附和說:「好多作家談經驗時,都有這一條,如何從生活中受到了啟發……」

  「馬羅本人的性格就很特別……」惠暢說。

  「我也許和他太熟悉,反倒屢見不鮮……」

  惠暢拍敲著小店鋪的黑色門板。

  咣當一聲,門板拔除了一頁,我和惠暢側身擠進去,眉目和善的老頭兒問,「買啥?」

  「燒酒一瓶。」惠暢說,「頂好的是啥酒?」

  「太白酒。」老頭說。

  「買一瓶。」惠暢的口氣很大,儼然一位百萬富翁,只買自己需要的東西,而價格是不屑於過問的,「兩斤點心,兩斤蛋糕……」

  老頭兒在煤油燈的昏暗燈光里,眯著眼,把秤桿伸到燈下去辨認秤星兒,然後包了,用紙帶捆好,撥拉一下算盤,輕輕地說了錢數。

  「甭急!我還要煙呢!」他說,「最好的煙買五包;還有茶葉,也要好的……」

  我和他拎著包著糕點的紙包,走出小鋪,老頭殷勤地送我們到街道上。他大約看慣了莊稼人買東西時猶豫不定、盤算再三的神情,以為我們是腰纏萬貫的富翁的魄勢了。我們和老頭道謝一聲,老頭笑著,哈腰點頭,進門去了,咣當一聲插上了木板。

  「找馬羅去!」走出五里鎮短淺的街道,我們下了場楞,隔河遙見馬羅庵棚上的馬燈,像一點鬼火,在雪地上閃亮。惠暢感慨萬端,又像報復似地說,「為了我們兩人合抽一支『航運』煙的困境,為了我們在水溝黑店裡給臭蟲吸去的血漿,為了馬羅給我們燒烤的包穀棒子,我們得犒勞一下,慶祝一番,熱鬧熱鬧……」

  惠暢神采飛揚地說著,走著,興奮之情難抑:「要是阿克西尼亞恰好也在庵棚里,那就更加羅曼蒂克了……」

  馬燈掛在庵棚立柱的杈枝上,昏黃的燈光在地上投下一片花花拉拉的光道和黑影。庵棚周圍的積雪清除掉了,有一塊小小的乾淨的場地,倒像是莊稼院門前的場院。積雪在田野里透著一層亮光。馬羅不在,大約又去吆雁了,河灘的下方,隱隱傳來他的斥喊聲。

  瑞雪初霽的晚上,寒氣逼人,我劃著名火柴,點著麥糙,惠暢已經從渠岸上抱來一捆干透的包穀稈子,火焰冒起來,包穀稈節爆裂出一聲聲沉悶的響聲。老光棍在三塊石頭上支著的一隻小鐵鍋,鍋沿邊生著一層鏽斑。我們給鍋里添上水,架在火上燒起來,等到馬羅一會兒吆雁回來,正好沏茶,真正的茶葉!

  我和惠暢對面坐下,中間隔著火堆。火焰從三塊石頭的空隙冒起來,鍋邊上發出吱吱吱的叫聲。我們就著火苗,點燃了紙菸,「海河」牌香菸,天藍色的封皮,天津出品,60年代享有盛譽的一種高級煙哪!我們可以連著抽掉三根五根了。

  「我明年要發表10萬字的小說。」惠暢說,「天哪!《小河秋高》一發表,我的勁頭像火山爆發了,我覺得要寫的東西太多了!」

  我覺得他又狂勁上來了,勝利帶給他巨大的歡樂,也把他的自信的本色發酵而膨脹起來了,正沖向瘋狂的頂峰。我想,苦鬥中忍受過太多艱辛乃至屈辱的人,一旦揚起頭來,長吁一口氣、呼喊一聲「烏拉」的心情,大約人皆難免吧?我想,某一日,如果我也有這種幸運出現的時候,也會狂一下子的。我說:「對的。應該趁熱打鐵!第一階台階總算跨上去了……」

  「啊!理想的追求,苦難的歷程,成功的狂歡……啊!」惠暢手撐下腮,感慨著,「你從我可以期望你的明天,堅定不移地埋頭奮鬥!」

  「是的……」我心裡熱乎乎的,勁頭也更足了。

  「我已做好五年的苦鬥期……」

  馬羅的粗壯渾厚的調門在近處響起,是十分激揚昂壯的亂彈,可惜一個字也聽不懂,那古老的劇種的激越人心的旋律卻是令人心馳神盪的,尤其是在這樣靜寂的雪野里……

  「哈呀!是你倆……」馬羅聲到人到,手裡提著一桿火鋶,靠放在庵棚上,「現在沒有包穀棒子了……」

  「啊呀!我的親愛的葛利高里!」惠暢一躍跳起,摟住馬羅的肩膀,「你跑到哪兒去了?讓我老等你!」

  「我吆雁去了。」

  「我還當是你到河那邊,找阿克西尼亞……」

  「去你媽的腳!淨逗老叔……」

  馬羅又側過頭嘿嘿笑著說:「你倆……今日像是……有喜事?」

  「你猜!」惠暢說,「猜中了犒勞你。」

  「你媳婦要下白娃子了?」馬羅說。

  「那不算啥!」惠暢搖搖頭。

  「你倆——有一個在外頭找下工作了?」

  「那更不算啥!」

  馬羅猜不著了。還能有什麼事比得娃子和參加工作更令年輕人高興呢?他憨憨地笑著,老實承認,自己猜不透了。

  我告訴他:惠暢的文章在省報上發表了!

  他似乎一下子理解不開這件事究竟有多麼重要,傻愣愣地笑著。

  「我今日來犒勞你——」惠暢從庵棚里取出大包小包,擺在包穀稈子上,解開了,「馬羅大叔,感謝你給我們招待過一頓包穀棒子……」

  「嗬呀——」

  馬羅瞪大眼睛,驚嘆一聲,往後倒退了一步。可以想見,這種豪華的吃食——蛋糕和點心,會使他多麼吃驚了。甭說整個鄉村里都在忍飢挨餓度荒年,即使在過去的正常年景里,莊稼人也只是在走親戚或看望病人時,才忍心花費塊把錢買一斤餅乾或蛋糕送去,哪能這樣浪吃海喝呢!他瞅瞅我,又瞅瞅惠暢,大約終於明白了發表一篇文章確乎不是一件尋常的事。他忽然轉過身,從庵棚跟前撈起火銑,扛起來,對著星斗滿天的寒冷的夜空,用紙菸頭上的火點燃了導火引線。導火線兒吱吱響著,爆出一串斑斕的火星,接著是一聲沉重的響聲,衝上天空,震得星星也抖動起來。遠處棲息在楊柳林帶里的什麼水鳥,倉皇驚叫著逃飛了。

  「咱們小河川道出下能人了……」馬羅放下火銃,一揚手,高興地說,「我給你放炮!」

  「動手抓啊——」惠暢喊。 馬羅伸出粗黑的指頭,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點心,送到嘴裡,右手隨即就接在下巴底下,使咬碎點心時掉下的渣兒皮兒不致撒到地上去。

  點心,蛋糕,這些食品的滋味,真是太好了,對於裝多了南瓜、野菜和豆渣的胃腔,具有無法克服的誘惑力量。

  「喝呀!」惠暢一口咬掉了酒瓶上的鐵皮蓋子,喝下一口,交給馬羅。沒有酒盅和酒杯,只好對著瓶口喝了,惠暢大聲笑著,「世界多好!生活多好!」

  「多多寫……文章!」馬羅口齒不清地說,「叔跟你們……沾光,吃點心……喝燒酒……」

  「虧得你給我們吃燒烤包穀棒子!」惠暢粗聲豪氣地說,「你是個好大叔哇……」

  「我早看出……你們都不是……平常之人!」馬羅不自覺地用秦腔道白的腔調說,「從古戲看,狀元郎都有不得志的時光……」

  點心和蛋糕,統共四斤,我們三人吃光的時候,似乎肚裡還有很大的空間。馬羅滿意地咂著舌頭,掏出煙包來:「噢!算我今日過生日。」

  惠暢早已把茶葉撒在小鐵鍋里,用馬羅唯一的一隻大海碗從鍋里舀出半碗殷紅的茶水,喝了兩口,遞給我,他說:「馬羅叔她!我給你念一篇文章,你聽了,談談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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