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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小史和阿蘭對視,感到十分的尷尬,因為他很少單獨面對一個被自己銬起來的人——他只是個頑劣少年,涉世不深。這個人他還稱他為老師。此人承認自己賤,但這使他感到更加不好意思。他覺得這件事是不妥當的,但也不能把手銬給阿蘭摘下來——如果摘下手銬,說明他了解到、並且害怕阿蘭的受虐傾向——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辦法就是裝傻。

  阿蘭正在講自己的一次戀情,這人很少到公園裡來,來的時候穿一件風衣,戴著墨鏡,站在公園的角落望……他是一位畫家,自己住在一套公寓裡,家裡陳設簡單,故而顯得空曠。他喜歡幹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家裡擺上一隻矮几,在几上鋪上蠟染布(或者白布),擺上一兩件瓷盤。瓷瓶,插上花或者擺上幾個果實,然後把用皮索反綁著的阿蘭推到几上伏下,干他或者用筆在他身上做畫。在後一種情況下,他還要從身後給阿蘭照像。更多的時候是先畫完再干。阿蘭覺得快門的聲音冷酷而凜冽,漸漸他開始把相機和性器等量齊觀。他對小史說,現在,有時他見到黑色的相機,就有下身發熱的情形……他喜歡相機那種黑色無光的渾圓外形,還喜歡一切這樣外形的東西。直到有一天,阿蘭到畫家家裡去,叫了半天的門門才開開,然後又在屋裡發現了女人。畫家說,你晚上再來吧。當然,阿蘭再也沒有去過。但是他也不很恨他。他對這件事只有一句話的說明:“這件事結束了。”以後,在公園裡再見到這位畫家,阿蘭就遠遠地打個招呼,或者只是遠遠地看著他。這就是說,他覺得自己已經被使用過了。這叫小史大為詫異,一再問他是什麼意思,然後對他下了一個結論道:你丫真賤。這又使阿蘭低下頭去。後來他又抬起頭來,說道:賤這個字眼,在英文裡就是easy。他就是這樣的,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他為自己是如此的easy感到幸福。這使小史膛目結舌,找不到話來批判他。

  二十二

  小史細心地用小指在書頁上畫了一道,取過一個小書籤把它夾在書里。他合上那本書,讓時光在那裡停住。讓他困惑的是:到此為止,他並沒有愛上阿蘭,也看不出有任何要愛他的跡象;而那一夜已經過去大半了。

  阿蘭在單位里也很賤。我們說他是個作家,這就是說,他原來在一個文化館裡工作,有時寫點小稿子之類的。因為他的同性戀早就暴露了,所以他早就受到這樣的對待。他每天很早就到那個文化館裡去,拖地板,打開水,刷洗廁所,以這種方式尋找自己的地位,我們可以說,是尋找最賤的地位。但他找不到自己的地位。因為“賤”就是沒有地位。

  阿蘭還說,每次他走到外面去,也就是說,穿上了四個兜的灰色制服,提了人造革的皮包,到文化館去上班;或者融入自行車的洪流;或者是坐在大家中間,半閉著眼睛開會時;就覺得渾渾噩噩,走頭無路,因為這是掩飾自己的賤。每次上班之後,他都不能掩飾這種衝動,要到畫家家裡去,在那裡被捆綁,被塗、被畫、被使用。這種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形象和所做的事才符合事實,也就是說,符合他與生俱來的品行。他說:因為穿這樣的衣服、提這樣的包。開這樣的會的人有千千萬萬,這怎麼可能不賤呢。

  二十三

  對於阿蘭來說,最大的不幸就在於,他真的很愛公共汽車。也許我們該說他是個雙性戀。公共汽車現在是他老婆,他們倆住在阿蘭小時候住的那間房子裡。這種現狀使他處於矛盾之中,因為想愛和想被愛是矛盾的。每天他回到家裡時,都會看到她衣帽整齊地站在他面前,很有禮貌他說:您回來了。在家裡,公共汽車總是穿著出門的衣服:筒裙套裝,長筒絲襪,化著妝。甚至坐在椅子上時,上身都挺得筆直,姿儀萬方。阿蘭非常無端地朝她逼過去,抓住肩頭,把她往床上推。這時公共汽車會放低了聲音說:能不能讓我把門關上?阿蘭把她推倒在床上,解開她的扣子,鬆掉她的辱罩,把它推上去——此時公共汽車看上去像一條被開了膛的魚。阿蘭愛撫她,和她做愛時,公共汽車用小拇指的指甲劃著名壁紙,若有所思。直到這件事做完,她才放下手來,問阿蘭:感覺好嗎?好像在問一件一般的事。此時她的神情像個處女。公共汽車對阿蘭總是溫婉而文靜,但只對阿蘭是這樣。

  等到阿蘭離開公共汽車的身體,她已經亂糟糟的像個破爛攤。回顧做愛以前的模樣,使人相信,她是供凌辱、供摧殘。她悄悄地爬起來,把那些揉皺了的衣服脫掉,疊起來,然後穿上破爛衣服,仔細地卸了妝,出門去買菜。只有在要出門時,她才仔細地卸裝,穿上破爛衣服。當她服飾整齊,盛裝以待之時,就是在等待性愛;當她披頭散髮,蓬頭垢面之時,就是拒絕性愛。這一點和別人截然相反。從這一點上來看,她就像那位把內衣穿在外面的瑪多娜一樣的奇特。

  二十四

  那天下午、阿蘭被小警察逮去時,因為那個城市不大,所以這件事馬上就傳到他太太耳朵里了。阿蘭的老婆(公共汽車)在市場上買菜,有人告訴她阿蘭進去了,她說了一聲:“該!”然後就問進到哪裡去了。一般來說,進去就是進去了,但對於同性戀老來說,可以進到正宮,也可以進後宮,正宮並不嚴重。這位女士問清了情況,並不著急,她回到家裡做家務事。儘量保持平靜的心情。她還算年輕,但顯得有點憔悴;還算漂亮,但正在變醜。此人的模樣就是這樣。

  天快黑的時候,阿蘭的太太做了飯,自己吃了之後,還給阿蘭留了一些,然後她就從家裡出來,到樓下給女友打投幣電話,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阿蘭這混球又進去了。我想,對方不知道阿蘭是為什麼進去的,但是知道阿蘭是經常進去的,所以就把他想像成一個一般的流氓。對方問她準備怎麼辦,她說,要是他今晚上不回來,就讓他在裡面呆著,要是明天不回來,就到派出所去領他——還能怎麼辦。我們知道,假如一位同性戀者被扣了起來,太太來接,警察是樂於把該男士交出去的,這是因為他們以為,他在太太手裡會更受罪。警察做的一切,都以讓他們多受些罪為原則。對方想聽到的並不是這句話,我們可以聽到她在耳機里勸她甩掉阿蘭,“幹嗎這麼從一而終哪。”然而,阿蘭的太太並不想討論這些操作性的事,她只是痛哭流涕,並且說,她已經煩透了。後來,她擦掉了眼淚,對對方說,對不起,打攪你了,就掛下電話一回家去了。阿蘭雖然沒有看到這些,但是一切都在他的想像之中。

  二十五

  阿蘭的書里寫道:那位衙役把女賊關在一間青白色的房間裡,這所房子是石塊砌成的,牆壁刷得雪白,而靠牆的地面上鋪著干糙。這裡有一種馬廄的氣氛,適合那些生來就賤的人所居。他把她帶到牆邊,讓她坐下來,把她項上的鎖鏈鎖在牆上的鐵環上,然後取來一副木扭。看到女賊驚恐的神色,他在她腳前俯下身來說,因為她的腳是美麗的,所以必須把它釘死在木扭里。於是,女賊把自己的腳腕放進了木頭上半圓形的凹槽,讓衙役用另一半蓋上它,用釘子釘起來。她看著對方做這件事,心裡快樂異常。

  後來,那位衙役又拿來了一副木枷,告訴她說,她的脖子和手也是美的,必須把它們釘起來。於是女賊的項上就多了一副木伽。然後,那位衙役就把鐵鏈從她脖子上取了下來,走出門去,用這副鐵鏈把木柵欄門鎖上了。等到他走了以後,這個女賊長時間地打量這所石頭房子——她站了起來,像一副張開的圓規一樣在室內走動。走到門口,看到外面是一個粉紅色的房間。

  晚上阿蘭太太一個人在家,她早早地睡了。她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後來就和自己做愛。這件事做完以後,她又開始啜泣。此種情況說明,她依然愛阿蘭,對阿蘭所做的事情不能無動於衷。但是在阿蘭的書里,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人想到阿蘭的太太。他不願意讓公共汽車知道,他是愛她的。

  午夜時分,外面下了一場大雨,公共汽車起來關窗戶,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針織汗衫,這間房子是青白色的。阿蘭後來住的房子也是這樣。她把窗戶關好,就躺下來睡了。公共汽車睡著時,把兩手放在胸上,好像死了一樣。

  那天晚上下雨時,小史的太太點子在酣睡。他們的房子是粉紅色的,亮著的檯燈有一個粉紅色的罩子。點子穿著大紅色的內衣,對準雙人床上小史的空位,做出一個張牙舞爪的姿勢。

  二十六

  小史也承認,每當他看到國營商店裡或者合資飯店裡的漂亮小姐對同胞的傲慢之態,就想把她們抓起來,讓她們蹲在派出所的大牆底下。他還說,有時候大牆下面會蹲了一些野雞(另一個說法叫做賣yín人員),那些女孩子蹲在那裡會有一種特殊困難,因為她們往往穿了很窄的裙子。在這種情況下,她們只好把大腿緊並在一起,把雙手按在上面,因而姿儀萬方。他認為,這個樣子比坐得筆直好看。當她們被戴上手銬押走時,會把頭髮披散下來,遮住半邊臉。這個樣子也比那些小姐撥開頭髮,板著臉要好看。所以,在小史心目中,性對象最好看最性感的樣子也是:供羞辱、供摧殘。於是,他和阿蘭就有了共同之點。但也有不同之點:他屬於羞辱的那一面,阿蘭屬於被羞辱那一面。他屬於摧殘,阿蘭屬於被摧殘。明白這些,使小史感到窘迫——此時,到了應該劃清界限的時候了。

  二十七

  小史往窗外看,東邊天上微微露出了白色。這使他感到鬆懈,就伸了個懶腰道:謝天謝地,這一夜總算是完了。他還說,從來值夜班沒有這麼累過。而阿蘭卻有了一種緊迫感。小史呵欠連天,拿了鑰匙走到阿蘭面前,說道:轉過身來,我下班了。阿蘭遲疑不動時,小史說:你喜歡帶這個東西,自己買一個去,這個是公物。阿蘭側過身來,當小史懶懶散散地給他開銬時,阿蘭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愛你。這使小史發了一會愣。他聽見了,不敢相信;或者自以為沒聽清。反正他也不想再打聽。他直起腰來,說道:我看還是銬著你的好;然後走開了。但是小史面上緋紅,這已經是無法掩飾的了。

  二十八

  阿蘭對小史說,他溫婉、善解人意。他從內心感覺到自己是個女人,甚至不僅於此。來到一個英俊性感的男子面前,他就感到柔情似水。就像那種長途跋涉之後,忽然出現在面前的一泓清涼的水。他也可以很美麗,因為美麗不僅是女性所專有。他特別提到了那位畫家把他放倒在短几上時,那房間滿是鏡子。從鏡子望看到了自己的後半身:緊湊的雙腿,窄窄的臀部,還有從兩腿之間看到的部分陰囊。他認為,說只有女性才美麗,這是一個絕大的錯誤。最大的美麗就是:活在世界上,供羞辱,供摧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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