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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小史對阿蘭做出了這樣的論斷:你丫就是賤。沒有想到,阿蘭對這樣的評價也泰然處之。他說,有一個女孩子就這樣告訴他:賤是天生的。這個女孩就是公共汽車。在公共汽車家裡,阿蘭和她坐在一個小圓桌前嗑瓜子。她說:我這個人生來就最賤不過。這大概是因為她沒有搞過破鞋就被人稱作是破鞋,沒有幹過壞事就被人送上台去鬥爭,等等。後來她說,來看看我到底有多賤吧,然後她就把衣服全部脫去,坐下來低著頭繼續嗑瓜子,頭髮溜到她嘴裡去,她甩甩頭,把髮絲弄出來,然後她看到阿蘭沒有往她身上看,就說:你看吧,沒關係。於是阿蘭就抬起頭來看,面紅耳赤。但她平靜如初,把一粒瓜子皮噴走了以後,又說:摸摸吧。阿蘭把顫抖的手伸了出去,選擇了她的Rx房。當指尖觸及她的皮膚時,阿蘭像觸電一樣顫了一下,但是她似乎毫無感覺。後來,她把手臂放在桌面上,把頭髮披散在肩頭,把自己的身體和阿蘭觸摸她的手都隱藏在桌下,平靜他說,你覺得怎麼樣啊。忽然,她看到一隻蒼蠅飛過,就抓起手邊的蒼蠅拍,起身去打蒼蠅。此時,公共汽車似乎一點都不賤,她也不像平日所見的那個人。因為她有一個頎長而白亮的身軀,Rx房和小腹的隆起也饒有興趣。只有穿上了衣衫,把自己遮掩起來時,她才顯得賤。

  公共汽車對阿蘭說過,每個人的賤都是天生的,永遠不可改變。你越想掩飾自己的賤,就會更賤。唯一逃脫的辦法就是承認自己賤,並且設法喜歡這一點。阿蘭小的時候,坐在水泥地面上玩積木時,常常不自覺的摸索自己的生殖器,這時候他母親就會撲過來,說他在耍流氓,威脅說要把它割了去,等等。後來她又說,要叫警察叔叔來,把他帶走,關到監獄裡去。在勸說無效時,她就把他綁起來,讓他背著手坐在水泥地上。阿蘭就這樣背著手坐著,感到自己正在勃起,並且興奮異常。他一直在等待警察叔叔來,把他帶到監獄裡。從那時開始,一個戴大檐帽,腰裡掛著手銬的警察叔叔,就是他真正的夢中情人了。一個這樣的警察叔叔就坐在他面前,不過,小史比他小了十歲左右。他承認自己賤,就是指這一點而言。

  阿蘭想到公共汽車在自己面前裸露出身體的情形,想到她像緞子一細密的皮膚,就想說,這一切也該屬於小史。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出來——但是他沒有說。首先,公共汽車已經沒有了十七歲的身軀;其次,這種奉獻也太過驚世駭俗。於是,這個念頭就如一縷青煙,在他腦海里飄散了。阿蘭說,剛從農場回來時,他曾想戒掉同性戀,也就是說,不要這樣賤。所以他就到醫院裡去看。那裡有個穿白大褂的大夫,坐在桌邊用手拔鼻毛,並且給他兩沓畫片,一沓是男性的,另一沓是女性的;又給了他杯白色的液體,一杯是牛奶,另一杯是催吐劑,讓他看女人的畫面時喝一口牛奶,看男人的畫片時喝一口催吐劑,就離去了。阿蘭就開始嘔吐起來。但是這裡的環境和他正在做的事使他感到自己更賤了。

  阿蘭瀏覽了整套畫片,那些畫片製作粗劣,人物粗俗,使他十分反感。他並不是特別討厭女性,他也不是特別喜歡男性。他只是討厭醜惡的東西,喜歡美麗的東西。後來,阿蘭放下了畫片,坐在水池邊,把那一杯催吐劑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他嘔吐的時候,儘量做到姿勢優雅(照著水池上的鏡子)!他甚至喜歡起嘔吐來了。

  小史對阿蘭說、沒見過像你這樣的——這就是說,沒有人承認自己賤。所以,這就叫真賤。在大發宏論的同時,他沒有注意到阿蘭容光煥發,並且朝他拋過了一個媚眼,也就是說,小史沒有注意到、阿蘭愛他。他只注意到了表面的東西:在這間屋子裡,有警察和犯了事的人,有好人和賤人,有人在訓人。有人在挨訓;沒有注意到事情的另一面。

  十八

  阿蘭坐在派出所里,感到自己是一個白衣女人,被五花大綁,押上了一輛牛車,載到霏霏細雨里去。在這種絕望的處境之中,她就愛上了車上的劊子手。劊子手莊嚴、凝重,毫無表情(像個傻東西),所以阿蘭愛上他,本不無jian邪之意。但是在這個故事裡,在這一襲白衣之下,一切jian邪、yín盪,都被遺忘了,只剩下了純潔、楚楚可憐等等。在一襲白衣之下,她在體會她自己,並且在脖子上預感到刀鋒的銳利。

  阿蘭談到了自己的感覺,他常常無來由地感到委屈,想把自己交出去,交給一個人。此時他和想像中的那位白衣女賊合為一體了。那輛牛車顛簸到了山坡上,在糙地上站住了,她和劊子手從車上下來,在糙地上走,這好似是一場漫步,但這是一生里最後一次漫步。而劊子手把手握在了她被皮條緊綁住的手腕上,並且如影隨形,這種感覺真是好極了。她被緊緊地握住,這種感覺也是好極了。她就這樣被緊握著,一直到山坡上一個土坑面前才釋放。這個坑很淺,而她也不喜歡一個很深的坑。這時候她投身到劊子手的懷裡,並且在這一瞬間把她自己交了出去。但是阿蘭沒有把這個感覺寫進他的書里。一本書不能把一切都容納進去。

  後來,阿蘭講的這個愛情故事是這樣的:幾年前,他還十分年輕,英俊異常,當時在圈裡名聲甚大。有一天,他和幾個朋友,或者叫做仰慕者,在街上走著的時候,有一個男孩子遠遠地看著他,怯生生地不敢過來搭話。後來當然還是認識了,這孩子是個農村來的小學教師。他僅僅知道城裡有個阿蘭,就愛上了他,走到他面前,說:我愛你。並且又說,你對我做什麼都成。這是一種絕對的愛情,也是一種絕望的奉獻,你不可以不接受。但是這種絕望比阿蘭的絕望容易理解,因為它是貧窮。阿蘭到他家裡去過,看到了一間滿是裂fèng的黃泥巴房子,一個木板床支在四個玻璃瓶子上,還有兩個被貧困和勞作折磨傻了的老人。在那間破房子裡,阿蘭像一位雍容華貴的貴婦一樣愛上了這位小學教師,並且在那張木床上,請他使用他。他覺得這種感覺真是好極了。

  【2】

  阿蘭還想說:那個男孩窮到了家徒四壁的程度,身上卻穿了一套時髦的牛仔褲,騎了一輛昂貴的賽車。他像一切鄉下來的人一樣要面子,但他走過來對阿蘭說:我愛你,我只屬於你。他讓阿蘭看到的不但是他漂亮的外表,還有他破破爛爛的家,他走投無路的窘態——也就是說,提示了一切線索,告訴阿蘭怎樣地去愛他。但是阿蘭的決定完全出乎他的意外,他要像愛一位百萬富翁。愛一位帝王一樣愛他。所以阿蘭想說:自身生而美麗是多麼的好哇——就像一個神祗一樣,可以在人間製造種種的意外。

  可能,阿蘭還講過他和這個男孩之間別的事,比方說,他和他在河邊上張網捕鳥,但是逮到的卻是一些不值錢的老家賊。或者,他們長途販運服裝,結果是賠了錢。這些故事的結局都是一樣的,在那間破泥巴房子裡,阿蘭攤開了身軀,要求那男孩愛他,並且把心中的絕望宣洩在他身後。那間房子裡總是亮著一盞赤裸裸的燈泡,而布滿了裂fèng的牆上,總是爬著幾隻面目猙獰的大蟑螂。午夜裡,霧氣飄到房間裡來了,在床邊上,堆著那些舊書籍、舊報紙——窮困的人連一張紙條都捨不得扔——能被絕望的人愛,是最好的。但是小史對這個故事一點都不理解,他說,你丫講的,就叫愛情了?阿蘭只好把這個故事糙糙講完,後來那個小學教師想讓阿蘭娶他妹妹,這樣他們三個人就可以在一起過了。阿蘭對此感到厭惡,就拒絕了。他可以愛他,但不想被拖到這種生活里去。現在再也不會有人怯生生地看著他,或者因為絕望走過來說:我愛你。年輕、漂亮、性感,有時候也是一種希望。但是這些東西阿蘭已經沒有了。

  阿蘭的樣子現在看起來還是可以的。不過他已經開始化妝了,眉毛是紋過的,臉上也塗了薄薄的一層冷霜。最主要的是他的皮膚已經發暗,關節上皮膚已經開始打堆。他想擁有一個又白又亮的修長的美少年的身軀。小史以為,他這是變態,但他自己不以為是變態。這樣的身軀在男性和女性都是一樣的,都可以稱之為美。

  十九

  那天晚上在派出所里,阿蘭還談到公園裡有一個易裝癖。這個人穿著黑裙子,戴一個黑墨鏡,看起來很像一個女人,假如不看他手背上的青筋,誰也看不出他竟是一個男人。這個人就在公園裡走來走去,誰也不理。他也許只想展示自己。也許別人不容易注意到他是個男人,但同性戀者馬上就看出來了。阿蘭對他很是同情,曾經想和他攀談一下,但是被他拒絕了。這是因為他拒絕承認自己是男人,哪怕是承認自己是一個同性戀者。這使阿蘭感到,他的絕望比自己還要深。

  這個人的事小警察也知道,他拉開抽屜,裡面有此人的全套作案工具。這件事是這樣發生的:此人身上的曲線是布條繞出來的,除此之外,他也要上廁所。有一天,他在女廁所里解布條子,被一位女士看見。可以想見,後者發出了一陣尖叫,這個傢伙就被逮住了。在派出所里,小史自告奮勇地給他解開了布條,並且興高采烈地告訴他,你丫長痱子了。他們就這樣繳獲了此人的頭套,連衣裙,還有很多沁滿了汗水的紗布,足夠纏好幾個木乃伊。小史談起這件事,依然是興高采烈,但這使阿蘭感到一點傷感,因為那一天他也在派出所外面,看到此人穿了幾件破衣爛衫狼狽地離去,在塗了眼暈的眼睛裡,流出了兩溜黑色的淚水。這件事有順埋成章的一面,因為此人是如此的賤,如此的絕望,理應受到羞辱;但也有殘忍的一面,因為這種羞辱是如此的骯髒,如此的世俗。就連殺人犯都能得到一個公判大會,一個執行的儀式。羞辱和嘲弄不是一回事。這就是說,卑賤的人也想得到尊重。

  無須說,小史聽到這些話大大地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這些賤人也想要得到尊重,就有哭笑不得之感。因為聽到了這麼多聞所未聞的事,不管怎麼說,阿蘭好像很有學問,雖然是骯髒的學問。他也想要尊重阿蘭,很客氣地和阿蘭重新認識,互相介紹,並且把他叫做阿蘭老師。雖然這樣做時不無調侃之意,但是阿蘭也接受了,這是因為被叫做老師,和這種受凌辱、受摧殘的氣氛並不矛盾。

  二十

  在那本書里,阿蘭寫道:那位衙役用鎖鏈把白衣女賊牽到自己家裡,把她鎖在房子中間的柱子上。這樣,他就犯了重大的貪污罪。在這個地方,美麗的女犯是一種公共財產,必須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凌辱、摧殘,一直到死。他把她帶回家裡來,就是犯了貪污罪。

  而那一夜實際發生的事情是:午夜過後下了一場暴雨,空氣因而變得涼慡。小史因而感到瞌睡,他打個呵欠說,可以睡一會了。他自己準備在辦公桌上睡覺,至於阿蘭,可以在牆邊的椅子上歪一歪。有一件事使他猶豫再三,後來他下了決心,拿出一副手銬來,說道:阿蘭老師,不好意思,這是規定。他不但是這樣說,而且是真的感到不好意思。但是阿蘭很平靜地把右手遞給了他,等到阿蘭再把左手遞過來時,他說:不是這樣。轉過身來。他把阿蘭反銬起來,又扶他坐下。他銬起阿蘭時,有點內疚,所以多少有點溫文的表示——問他熱不熱,給他翻開了領子。然後他回到辦公桌後坐下,看到阿蘭的臉是赤紅色的,帶著期待的神情,沒有一點想睡的意思。這就使他想要睡覺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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