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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阿蘭所交待的另一件事情是這樣的:“我走出那所房子時,已經到了上中學的年齡。”

  “上學路上,我經常在布告欄前駐足。布告上判決了各種犯人,‘強xx’這兩個字,使我由心底里恐懼。我知道,這是男人侵犯了女人。這是世界上最不可想像的事情。還有一個字眼叫做‘jianyín’,我把它和廁所牆壁上的yín畫聯繫在一起——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而且馬上就會被別人發現。對於這一類的事,我從來沒有羞恥感,只有恐懼。說明了這些,別的都容易解釋了。”

  “班上有個女同學,因為家裡沒有別的人了,所以常由派出所的警察或者居委會的老太太押到班上來,坐在全班前面一個隔離的座位上。她有個外號叫公共汽車,是誰愛上誰上的意思。”

  她長得漂亮,發育得也早。穿著白汗衫、黑布鞋。上課時,阿蘭久久地打量她。下課以後,男生和女生分成兩邊,公共汽車被剩在了中間。“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強xx、jianyín。與其說是她的曲線叫我心動,不如說那些字眼叫我恐慌。每天晚上人睡之前,我勃起經久不衰;恐怖也經久不衰。”

  “公共汽車告訴我說,她跟誰都沒幹過。她只不過是不喜歡來上學吧了。這就是說,對於那種可怕的罪孽,她完全是清白的;但是沒有人肯相信她。另一方面,她承認自己和社會上的男人有來往,於是等於承認了自己有流氓鬼混的行徑。因此就在批判會上被押上台去鬥爭。…

  “我至今記得她在台上和別的流氓學生站在一起的樣子。那是個古怪的年代,有時學生斗老師,有時老師斗學生。不管誰斗誰,被押上台去的都是流氓。”

  “我在夢裡也常常見到這個景象,不是她,而是我,長著小小的Rx房、柔弱的肩膀,被押上台去鬥爭,而且心花怒放。”

  “在夢裡,我和公共汽車合為一體了。”

  十一

  那天夜裡,阿蘭就是這麼交待自己,當然,小史一句也沒有聽到,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講出來,只是在心裡對他交待著。或者他聽到了沒有往心裡去。不管怎麼說,小史當時不是同性戀者。他想聽到的不過是些驚世駭俗的下賤之事。因為這個原故,所以雙方對那一夜的回憶不盡相同。說實在的,小史對於同性戀者的行徑知之甚詳,他們在廁所里鬼混,肛交,口yín等等。這些故事他早已經聽得不想再聽。他只是想要聽聽阿蘭怎麼吃“雙棒”,並且想要知道他怎麼雙手帶電。但是阿蘭說:這些事是瞎編的,或者是別人的事,以訛傳訛傳到了他身上。這使小史很不開心,要求他一定要說點什麼。阿蘭就沒情沒緒他說起他的初次同性戀經歷:和高中一個姓馬的男同學的事。這件事在非同性戀者聽來索然無味,他在姓馬的男同學家里,先是互相動了手,然後又用嘴。阿蘭嘗出了該男同學的味道——他是鹹的。這件事使他體會到性的本意,那就是見到一個漂亮的棵體男子,在你面前面紅耳赤,青筋凸顯,快樂的呻吟。同時品嘗到生命本來的味道。當時他想道,自己是這樣的溫順,這樣的善解人意,因而心花怒放。這些話使小史很是反感,覺得阿蘭很賤,甚至想要馬上就揍他一頓。

  時隔很久之後,小史對這件事有了新的體驗。他很想聽阿蘭的“事”,在聽之前很是興奮;聽到了以後,又覺得阿蘭很賤。與其說他憎惡阿蘭曾經獲得的快感,不如說他憎惡這種快感與己無關。這就是是說,他身上早就有同性戀的種子,或者是他早就是同性戀而不自知。要不然就不會每次值夜班都要聽同性戀的故事。

  十二

  時隔很久之後,小史坐在燈下,手裡拿著阿蘭的書,想明白了阿蘭當時為什麼不想談到自己的同性戀經歷和同性戀戀人,而喜歡談不相干的事,這謎底就是:阿蘭愛他,而他要求阿蘭談這些,是因為當時他不愛他。他終於打開了阿蘭的書。阿蘭的書里第一個故事是這樣的:在古代的什麼時候,有一位軍官,或者衙役,他是什麼人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長得身長九尺,紫髯重瞳,具體他有多高,長得什麼樣子,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高高的宮牆下巡邏時,逮住了一個女賊,把鎖鏈扣在了她脖子上。這個女人修肩豐臀,像龍女一樣漂亮。他可以把她送到監獄裡去,讓她飽受牢獄之苦,然後被處死;也可以把鎖鏈打開,放她走。在前一種情況下,他把她交了出去;在後一種情況下,他把她還給了她自己。實際上還有第三種選擇,他用鐵鏈把她拉走了,這就是說,他把她據為己有。其實,這也是女賊自己的期望。

  阿蘭在書里寫道:正是陽春三月,嫩柳如煙的時節,那位衙役把她帶到柳樹林裡,推倒在烏黑的殘雪堆上,把她強xx了。然後,她把自己裹在被污損了的白衣下,和他回家去。阿蘭說:鐵鏈的寒冷、殘雪的污損,構成了慘遭jian污的感覺。她覺得這樣的感覺真是好極了。小史想到這件事的始未,覺得阿蘭簡直是有病了。阿蘭的書,阿蘭在那一夜裡對他講到的一切、還有阿蘭對他的愛情,這三件事混在一起,好像一個萬花筒。而這三件事在阿蘭那裡就變得很清楚。這就是,在阿蘭寫到這段文字之前,他想到了自己在那一夜坐在派出所里,看著小史猙獰的面孔,感受了他對他的輕蔑。這些感覺就幻化成了那個女賊在樹林裡慘遭蹂躪,她白衣如雪,躺在一堆殘雪之上。這個女賊就是阿蘭。雖然如此,假如不把阿蘭對小史的愛考慮在內,這個場面還是脈絡不清。

  十三

  阿蘭說,有些事情當時雖然想到了,但是不能寫在這本書里。他坐在床墊上,回味著自己的書。這本書並不完整——書不能是完整的想像,想像也不能是完整的書。其實,阿蘭的想像還包括了那個衙役的性器,堅硬如鐵,殘忍如鐵,寒冷也如鐵,正向他(她)的體內穿刺過來。這是刑訊,也是性。但是,這個想像就在他的書里失去了。阿蘭想到,也許他還要寫另外一本書,直言不諱地談到這些感覺。

  阿蘭說,這本書當然產生於他對小史的愛情,甚至可以說,完全產生於他和小史在派出所里度過的漫長的一夜,雖然已經失去了很多,但還是原來的樣子,只要想到這本書,就能把那一夜全部收攏在胸。而把那一夜完全收攏在胸的同時,他就勃起如堅鐵。阿蘭把毛巾被撩起了一點,看看自己的那個東西,又把它蓋上。這東西好像是愛情的晴雨表。阿蘭覺得它並不是很必要,因為他是這樣的柔順,供污辱,供摧殘;而那個張牙舞爪的器官,和他很不合拍。

  阿蘭的中學時代就要結束的時候,公共汽車被逮走了,送去勞教,當時的情景他遠遠地看到了。她用盆套提了臉盆和其他的一堆東西,走到警察同志面前,放下那些東西,然後很仔細地逐個把手腕送給了一副手銬。這個情景看起來好像在市場上做個交易一樣。然後,她抬起並在一起的兩隻手,攏了一下頭髮,拿起放在地上的東西,和他們走了。這個情景讓阿蘭不勝羨慕——在這個平靜的表面發生的一切,使阿蘭感同身受,心花怒放。

  十四

  在阿蘭的書里,還有這樣的一段:那位衙役用鎖鏈扣住了女賊的脖子,鎖住了她的雙手,就這樣拉著她走,遠離了鬧市,走到了河岸上。此時正是冬去春來的時候,所以,河就是一片光禿禿的河床,河堤上是成行的柳樹,樹條嫩黃,在河堤下面背陰的地方,還有殘雪和冰凌。這個景象使女賊感到鐵鏈格外的涼。這個女賊不知道衙役要把她帶到哪裡去,只是跟著走。

  實際情況卻是大不相同:公共汽車那一行人走到學校門口,圍上了很多的學生。他們就在人群里走去,她雙手提著自己的東西,那些東西顯得很沉重,所以她在繞著走——除了走路之外,她想不到別的了。後來,當她鑽進警車時,才有機會回頭環顧了一下,看到了人群里的阿蘭。因為看到了他,她微笑了一下,彈動幾根手指,作為告別。

  阿蘭說,他覺得公共汽車是因為她的美麗、溫婉和順從才被逮走的。因此,在他的心目里,被逮走就成了美麗、溫婉和順從的同義語。當然,小史逮他,不是因為他有這些品行,而是因為傳聞他手上有電,吃過雙棒,等等。但阿蘭願意這樣來理解。也就是說,他願意相信自己是因為美麗、溫婉和順從被小史逮了起來;雖然他自己也知道,這未必對。

  十五

  阿蘭說,公共汽車對自己會被逮走這一點早有預感。她對阿蘭說過,我現在賤得很,早晚要被人逮走。而後來阿蘭感覺自己也很賤,這是中學畢業以後。

  阿蘭到農場去了(也不一定是農場,可以是其他性質的工作,但這個工作不在城裡面)。他這個人落落寡歡的不愛埋人,這種氣質反而被領導看上了,上級以為他很老實,就讓他當了司務長,給大夥辦伙食,因此就常去糧庫買糧食。以後,他在糧庫遇上了鄰隊的司務長。那個人也顯得鬱鬱寡歡,不愛埋人。出於一種幼稚的想像,阿蘭就去和他攀談,愛上了他。這個故事發展得很快,過不了多久,在一個節日的晚上,阿蘭在鄰隊的一間房子裡,和這位司務長做起愛來。做了一半,準確他說,做完了阿蘭對他的那一半,還沒有做他對阿蘭的那一半,忽然就跳出一伙人來,把阿蘭臭揍了一頓,搜走了他的錢,就把他攆出隊去。然後他在郊區的馬路上走了一夜,數著路邊上被刷白了的樹幹,這些樹幹在黑暗裡分外顯眼。像一切吃了虧的年輕人一樣,他想著要報復,而事實上,他決無報復的可能性。誰也不會為他出頭,除非樂意承認他自己是個同性戀。到天明時他走進了城,在別人看他的眼神中(阿蘭當時相當狼狽),發現了自己是多麼的賤,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賤的人了。從那時開始,他才把自己認同於公共汽車。

  十六

  阿蘭說道:初到這個公園時,每天晚上華燈初上的時節,他都感覺有很多身材頎長的女人,穿著拖地的黑色長裙、在燈光下走動,他也該是其中的一個,而到了午夜時分,他就開始渴望肉體接觸,仿佛現在沒有就會太晚了。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使他感覺受到催促,急於為別人所愛。小史皺眉道:你扯這些幹什麼,還是說說你自己的事吧。阿蘭因此微笑起來,因為這是要他坦白自己的愛情。一種愛情假如全無理由的話,就會受懲罰;假如有理由的話,也許會被原諒;這是派出所里的邏輯。公園裡卻不是這樣,那裡所有的愛情都沒有理由,而且總是被原諒,因而也就不成其為愛情。這正是阿蘭絕望的原因。他開始講起這些事,比方說,在公園裡追隨一個人,經過長久的盯梢之後,到未完工的樓房或高層建築的頂樓上去做愛,或者在公共浴池的水下,相互手yín。他說自己並不喜歡這些事,因為在這些事裡,人都變成了流出精液的自來水龍頭了。然而小史卻以為阿蘭是喜歡這些事,否則為什麼要講出來。作為一個警察,他以為人們不會主動地對他說什麼,假如是主動他說,那就必有特別的用意。總之,他表情嚴肅,說道:你丫嚴肅一點!並且反問道:你以為我也是個自來水管子嗎?阿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就這樣被岔開了去。他只是簡單他說,愛情應當受懲罰,全無懲罰,就不是愛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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