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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阿蘭的書里,這一段是這樣的:那個女賊跪在那個粉紅色的房間裡,一伸一屈地在擦地板。她頸上的長枷已經卸去了,手上戴著手扭,雙足分得很開釘在木頭裡,在她身前,有一個盛水的小木桶,她手裡拿著板刷。她像尺蠖一樣,向前一伸一屈。那個衙役坐在一邊看著,後來,他站起身來,走到女賊的背後,撩起她的白衣,從後面使用她……而她繼續在擦地板。

  阿蘭說到這些話時,非常的女氣,而且柔媚。這使小史感到毛骨悚然。但是阿蘭講這番話時反背著手,蹺著腿,就如一位淑女,這樣子又有些誘人之處。所以他皺著眉頭說道:你丫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阿蘭說:這不重要。當你想愛的時候,你就是男的,當你想要承受愛的時候,你就是女的。沒有比這更不重要的事情了。

  二十九

  阿蘭舉出和那位不知名的小學教師的愛情作為例證。如前所述,那天夜裡,在鄉下的黃泥巴房子裡,小學教師說道:你對我做什麼都成之後,阿蘭就熱吻他,請他平躺在床上,吻他的胸口,肘窩,頸下;愛撫他,使他平靜;在不知不覺之中,把做愛的主動權歸還給他了。他自己說,那天晚上,開頭的時候他想要愛,但忽然感到柔情似水,就轉為承受了。你既可以愛,又可以被愛,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三十

  在阿蘭的故事裡,那個女賊擦過了地板之後,手裡拿著一個盛著香糙的小籃子。她繼續像尺蠖一樣一伸一屈,仔細地把香糙灑勻,她專注於此,除此之外,好像什麼都不關心。與此同時,邵個衙役坐在那裡監視她。阿蘭暗自想到,這種監視是很重要的。假如沒有這種監視,一切勞作都是沒有意義的了。

  而阿蘭自己(此時他坐在床墊上)回想到的事和小史想到的大相逕庭。那天晚上,他對小史說,他既可以愛,又可以承受愛,就溫柔地低下頭去說:我愛你。這就是說,他準備被小史羞辱、摧殘。於是小史就把他拖了出去,放在自來水管子底下沖了一頓,然後,又把他拖了回來,放在凳子上,抽了一頓嘴巴。此時阿蘭依然是被反銬著雙手,心裡快樂異常。等到這一切都過去之後,小史忽然驚慌地愣住了。這時,阿蘭趁機去吻他的手心,並且說:美麗是招之即來的東西。這時,小史打開了他的手銬。阿蘭還把自己扮成女人的相片拿給小史看,從照片上,完全看不出是阿蘭。它認表面上看,只是一幅裸體女人的相片,假如你知道它的底蘊,就會更加體會到一種邪惡的美麗。小史就這樣被他的邪惡所征服——因為這些原故,阿蘭才覺得那一夜分外的值得珍視。

  在阿蘭的書里,女賊做好了應該做的一切,就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間門口。當然,也許應該叫作她的牢房門口,跪坐在地下,把手扭伸給衙役,等待卸下手扭,換上長枷。她全心全意地專注於此事,仿佛除此之外,再沒有值得重視的事了。

  三十一

  阿蘭在他的書里寫道:有時候,那個衙役也把那個女賊的枷鎖卸掉,從那間青白色的房子裡帶出來,帶到粉紅色的房子裡,鎖在一張化妝檯上,然後就離去了。這時候,這個女賊就給自己化妝,仔細地描眉畫目,讓自己更美麗——也就是說,看起來更賤一點。

  阿蘭在派出所里對小警察說,在那位畫家那裡,他曾經多次化妝成一個女人,作為裸體模特兒,被畫入油畫,或者被攝入照片。他說,只要你渴望被愛,美麗是招之即來的。對他來說,做模特兒,就是被愛。除此之外,每次畫家畫畢,都要和他做愛。畫家說,如果不做愛,作品就不完全。對畫家來說,愛情是一種藝術。而阿蘭卻說,藝術是一種愛情。小史就記住了這句話。他撫摸著阿蘭的書,覺得這本書就是愛情。他取出一張相片夾到書里,而這張相片上就是女裝的阿蘭。

  後來,小警察拉開了抽屜,就離開了這間屋子。在那個抽屜里放著那位易裝癖的全部行頭,有衣裙,纏身體的布條,頭套,還有他的化妝品。阿蘭坐在案前,開始把自己化妝成一個女人。他像在做畫一樣畫著自己的臉,這是藝術,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藝術就是一種愛情。而愛情就是——供羞辱,供摧殘。小警察回到派出所的門前,隔著門上的玻璃,看到自己的案前坐了一位絕代佳人。他被這種美麗所震撼,好久都沒有推門進去。

  三十二

  阿蘭所化妝的女人穿著黑色的連衣裙。這種顏色阿蘭也喜歡。等到小警察終於走進辦公室里來的時候,阿蘭站了起來,顧盼生姿、雍容華貴地走到他面前,稍微躬身收拾了一下裙角,就從容地跪下了。他拉開了小警察的拉鎖,同時還用舌頭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小史俯身看到的景象,使他難以相信。他把自己的手臂舉在半空,好像一位外科醫生在手術室里……終於,他把手放下去,按住阿蘭的頭。與此同時,抬頭向天,欲仙欲死。

  此時,阿蘭坐在床墊上,抿著嘴唇,撩開了毛巾被,把手伸了進去……他同樣的欲仙欲死。這僅僅是因為小史曾經欲仙欲死,面他則回味了這件事。在每次愛情里做的一切,都有可供回味的意義。

  三十三

  早上,光亮首先來到那間青白色的房子裡。那個女賊坐在鋪糙上,項上套著長枷,足上上著木扭。好像這一夜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但是她頭髮凌亂,臉上還帶有殘妝。在阿蘭家裡那個青白色的房間裡,當曙光出現時,公共汽車也起床了。她著意打扮,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就在桌前坐下,雙手放在桌子上,前面是一個鬧鐘。她在等時光過去,好去接阿蘭。

  那天早上,阿蘭的太太去接他,因為是絕早,所以整個城市像是死了一樣。她在街上看到阿蘭迎面走來,神色疲憊,臉上有黑色的污漬。看到他以後,她就在街上站住,等他走過來。等到阿蘭走到了身邊,她轉過身去,和他並肩走去。對於這一夜發生了什麼,她沒有問。後來阿蘭伸手給她,她就握住他的手腕——就如在夜裡握住他的性器官。能握住的東西是一種實實在在的保證,一鬆手,就會失去了。阿蘭的太太什麼都不會問,只是會在沒人的地方流上一兩滴眼淚,等到重新出現時,又是那麼溫婉順從。但是這些對阿蘭一點用都沒有,阿蘭是個男人,這一點並不重要,在骨幹里,也是和她一樣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之間的事,才是真正的同性戀。

  那天夜裡,阿蘭曾經扮作一個女人,這一點從他臉上的殘妝可以看出來。但是公共汽車沒有問,回到家裡之後,她只是從暖瓶里給他倒水,讓他洗去臉上的污漬;然後問阿蘭:吃不吃飯。阿蘭說,要吃一點。但是他吃的不止一點,他很餓。然後,公共汽車說:你睡一會吧,我去買菜。但就在這時,阿蘭拉住了她的手。這是一種表示。公共汽車禁不住叫了起來:“你幹嗎?你要幹嗎?”帶一點驚恐之急。阿蘭雖然低著頭,但可以看到他的表情,他雖然羞愧,但也有點沒皮沒臉。一言以蔽之,阿蘭像個兒jian母的小壞蛋。看清了這一點之後,公共汽車就嘆了一口氣,說道:好吧。她走到床邊去,面朝著牆,開始脫衣服。後來,她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單,用手背遮著眼睛。阿蘭走過來,撩起了被單,開始猛烈地干她。對於這件事,我們可以解釋說,在這一夜裡,阿蘭並沒有發泄過,他只是被發泄,當然,這是只就體液而言。在阿蘭勢如奔馬的時候,公共汽車哭了,並且一再說:你不愛我。但是等阿蘭幹完了時,公共汽車也哭完了,伸手拿了手絹來擦臉,表情平靜。這時阿蘭在她身邊躺下,說道:我是想要愛你的。至於公共汽車對此滿不滿意,我們就不知道了。

  三十四

  光亮來到那間粉紅色的房子裡時,那個衙役在酣睡,他赤身裸體,在鋪上睡成個大字形……點子也在熟睡。她的樣子和衙役大不相同——她在雙人床上睡成了一條斜道,並且把臉淹沒在了枕頭裡。

  與此同時,小史走到了窗前,從窗子裡往外看。在他面前的是空無一人的公園,阿蘭早就消失在晨霧了。他覺得,阿蘭把選擇權交到他手裡了。他可以回味這一夜,也可不回味;他可以招阿蘭回來,也可以不這樣做。這件事的意義就在於,使他明白了自己也是個同性戀者。

  三十五

  小史和阿蘭在一起時,還是覺得他賤,甚至在做愛完畢時,也是這樣。他們總是在防空洞一類的地方幹這種事,那裡有個爛墊子,點著蠟燭。那件事幹完了之後,他總是有意無意他說上一句:你丫真賤。而阿蘭則總是不接這個茬,只是說:抱抱你,可以嗎?於是,小史懶洋洋地翻過身去,把脊背對著他,恩賜式他說:抱吧。這件事說明,當時小史並沒有愛上阿蘭,愛上他是以後的事了。

  小史又打開了那本書。那個故事是這麼結束的:有一天,那個女賊早上醒來的時候,走到那木柵門前往外看,那間粉紅色的房間裡空無一人,連那條鎖住門的鐵鏈都不見了。她用木枷的頂端去觸那扇門,門就開了。然後,她就走進了那個粉紅色的房子裡,緩緩地繞過絹制的屏風,後面是那張床一床上空無一人,只剩下了粗糙的木板。東歪西倒的家具似乎說明,主人再也不會回來了。她緩慢地移到了門口,用長枷的稜角撥開了門,不勝驚訝地發現,這座房子居然是在一個果園望。此時正值陽春三月,滿園都是茂盛的花朵。

  後來,阿蘭離開了本市,遷到別處去了。當時,小史到車站去送他。在火車站上出現了令人發窘的場面,在這兩個女人的監視下,兩個男人都不尷不尬。小警察管公共汽車叫嫂子,面紅耳赤。而公共汽車的目光有如寒冰,但等她看到點子的時候,目光就溫暖了。這一對女人馬上就走到了一起,而小警察和阿蘭走到了一起,其狀有如兩對同性戀在交談。但是,小史和阿蘭實質上是在女人的押解之下。

  在火車就要開走時,小史感到了一種無名的衝動,他開始從骨頭裡往外愛阿蘭。在兩個女人的注視下,他總禁不住伸出手來,要觸摸他。在這時做這樣的事,顯然是不可以的。越是不可以的事,越想要去做,這種事情人人都遇到過吧——他就是在這時愛上了阿蘭。這就是說,他不但承認了自己也是個同性戀者,並且承認了自己和阿蘭一樣的賤。

  三十六

  阿蘭現在生活在一個燈紅酒綠的地方,從他住的房間往下看,就是一條大街。他在房間裡走動時,在腰上纏上了白色的布,看上去像個甘地。這個甘地和真甘地不同的地方,在於他的嘴唇,濕潤而艷麗,好像用了化妝品。在他床頭的矮柜上,放了一個鏡框,裡面有小史的相片。時至今日,他還像小史愛他一樣地愛著他。不過,如今他一看到這張相片,就想到小史是如何的風風火火,尤其是在做愛之前。你必須告訴他:把上衣脫了吧,他才會想起要脫上衣;你還要說:把手錶摘了吧,劃人,他才會摘掉手錶。這種時候,小史是個對眼。這種臉相,大概連他太太都沒有見過。現在他對著小史的相片,想到這些事情,可以發出會心的微笑,但是在當時卻不能——因為他正忙於承受小史的愛。所以,阿蘭以為,愛情最美好之處,是它可以永遠回味。現在他在回味這些的時候,並不覺得自己是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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