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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小轉鈴走過茫茫大雪回城去,除了飛轉的雪片和沙沙的落雪聲,看不見一個影子,聽不見一點聲音。冷風治好了持續了好幾天的頭疼。忽然之間心底湧起強烈的渴望,前所未有:我要愛,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當做一百世一樣。這裡的道理很明白;我思故我在,既然我存在,就不能裝作不存在。無論如何,我要對自己負起責任。

  到了小轉鈴家,弄水洗了臉,我們坐在院子裡繼續喝酒。不知為什麼,這回越喝越清醒,平時要喝這麼多早醉了。小轉鈴坐在我對面的躺椅里,一聲也不吭。我看著她,不覺怦然心動。

  那一年我們踏雪回家,走到白霧深處,我看著她也怦然心動。那時候四面一片混沌,也不知天地在哪裡,我看見她艱難地走過沒膝的深雪,很想把她抱起來。她的小臉凍得通紅,呵出的白氣像噴泉一樣。那時候天地茫茫,世界上好像再沒有別的人。我想保護她,得到她,把她據為已有。

  沒人能得到小轉鈴,她是她自己的。這個女人勇捍絕倫,比我還瘋狂。我和她初次做愛時,她流了不少血,塗在我們倆的腿上。不過片刻她就跳起來,嬉笑著對我說;王二,不要臉!這麼大的東西就往這裡杵!

  我和她是上大學時分手的。在此之前同居了很長時間。性生活不算和諧,但是也習慣了。小轉鈴是性冷淡,要用潤滑劑,但是她從沒拒絕過,也沒有過怨言。我也習慣了靜靜躺在身下的嬌小身軀。但是最後還是吹了,我總覺得是命中注定。

  小轉鈴就坐在面前,上身戴個虎紋辱罩,下身穿了條短裙,在月光下顯得很漂亮。我還發現她穿了耳朵眼,不過這沒有用。她的鞋尖還是一場糊塗,這說明她走路時還是要踢石子。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我知道,如果小轉鈴說:“王二,我需要你”,結果會難以想像。小轉鈴也知道,我經不起誘惑。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放下了酒杯又抽菸。其實她很想說,但是她不肯。

  小轉鈴說過,她需要我這個朋友,她要和我形影不離,為此她不惜給我當老婆。和一個朋友在一起過一輩子可夠累的。所以我這麼和她說:也許咱們緣分不夠,也許你能碰上一個人,不是不惜給他當老婆,而是原本就是他老婆。不管怎麼說,小轉鈴是王二的朋友,這一點水遠不會變。說完了這些話,我就和她分手了。

  假如今天小轉鈴肯說:“王二,我是你老婆”,這事情就不妙得很。二妞子可不容人和她打離婚。但是這件事沒有發生。我們直坐到月亮西斜,我才說:“鈴子,我要回去了。”

  有一瞬間小轉鈴嘴唇抖動,又像是要哭的樣子,但是馬上又恢復了平靜。她說:“你走吧,有空常來看我。”我趕緊住家趕,可了不得了,已經是夜裡兩點鐘!

  三

  我躡手躡腳出了院門,騎車回家去。把車扛上樓鎖在扶手上,輕輕開門進去,屋裡一團漆黑。脫下鞋小心翼翼往床上一躺,卻從床上掉下來。然後燈亮了,我老婆端坐在床上。剛才準是她一腳把我從床上踹下來,她面色赤紅,頭髮都豎了起來。

  “你上哪兒去了?我以為你死了哩!學校、礦院,到處都打了電話,還去了派出所。原來你去喝酒!和誰混了一夜?”

  我雖然很會撒謊,可是不會騙老婆。和某些人只說實話,和某些人只說假話,這是我的原則。於是我期期艾艾地說:“和小轉鈴碰上了,喝了一點兒。”

  她尖叫一聲,拿被子蒙上頭,就在床上游仰泳。現在和她說什麼都沒用,我去廁所洗了腳回來,關上燈又往床上一躺。忽然脖子被勒住,憋得我眼冒金星,二妞子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地說:“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這個潑婦是練柔道的,胳膊真有勁。平時她也常向我挑釁,但是我不怕她。不管她對我下什麼絆兒,我只把她拎起來往床上一扔。她是四十七公斤級的,我是九十公斤級的,差了四十多公斤。現在在床上被她勒住了脖子,這就有點棘手。這女人成天練這個名堂,叫做什麼“寢技”。我翻了兩下沒翻起來,太陽穴上青筋亂蹦。最後我奮起神威,炸雷也似大喝一聲(行話叫喊威),往起一掙,只聽天崩地裂一聲巨響,床塌了。我在地上滾了幾滾,又撞倒了茶几,稀哩嘩啦。我終於摔開她,爬起來去開燈,只見她坐在地上哭,這時候應該先發制人。

  “夜裡三點啦!你瘋什麼?詐屍呀!”

  我是如此理直氣壯,她倒吃一諒,半天才覺過味來:“你混蛋!離婚!”

  “明天早上陪你去,今晚上先睡覺。”

  “我找你媽告狀去!”

  “你去吧,不過我告訴你,你沒理。”

  “我怎麼會沒理?”

  “事情是這樣的:不管怎麼說,我和小轉鈴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見面哪能不理呢?陪她吃頓飯,喝一點,完全應該。”

  “一點兒?一點是多少!”

  “也就是半斤吧。不是白干,是白蘭地。”

  “好混蛋,喝了這麼多。在哪兒吃的飯?”

  “齊家河得月樓。萊糟得一塌糊塗,小轉鈴開的錢。”

  “混蛋!顯她有錢。明天咱們去新僑,敢不去閹了你。菜!一樣一樣說。”

  這還有完嗎?深更半夜的,我又害頭疼。“炒豬茓!”

  二扭子氣得又哭又笑。扯完了淡,已經是四點鐘。剛要合眼,二妞子又叫我把自行車搬進來,結果還是遲了一步。前後胎的氣都被人放光。還算客氣,沒把氣門嘴拔去。這是鄰居對我們剛才武鬥的抗議。

  那一夜我根本沒睡。二妞子在我身邊翻來覆去鬧個不休。天快亮時,我才迷糊了一會兒,一雙纖纖小手又握住了我的要命處,她要我證明自己沒二心。這一證明不要緊,睡不成了。第二天早上教師會,校長布置工作。不到一刻鐘的工夫,我往地下出溜了三回。校長大喝一聲:“王二,你站起來!”

  “報告校長,我已經站起來了!”

  “你就這麼站著醒醒!以前開會你打磕睡,我沒說你。你是加夜班做實驗,還得了獎嘛,可以原諒。如今不加夜班了,你晚上幹什麼去了?”

  不提這事猶可,一提我氣不打一處來。難道該著我加夜班?一屋子幸災樂禍的嘴臉,一屋子假正經!不要忙,待我撒潑給你們看:“報告校長,老婆打我。”

  全場哄然。後排校工座上有人鼓掌。

  “報告校長,我為了學校榮譽,奮起抗暴,大打出手,大敗我老婆,沒給學校丟臉!”

  後排的哥兒們全站起來,掌聲雷動。校長氣得麵皮發紫,大吼一聲:“出去!到校長室等我!”

  到了校長室,我又有點後悔。太給校長下不來台。校長拿我當他的人百般庇護,他提我當生物室主任,雖然只管許由一個寶貝,好多人還是反對。人事處長拿了我檔案去說:王二歷史上有問題,他和許由犯過爆炸案。這兩個傢伙可別把辦公樓炸了,最好讓我當副主任,調食堂胖三姑當正主任。校長哈哈大笑說:兩個小屁孩,“文化革命”里鬧著玩,有什麼問題。倒是食堂的胖三姑好貪小便宜,放到實驗室里是個禍害。最近我和呂教授項目搞成,到手二千元獎金,他拿大頭,給我三百。這錢到了學校會計科,科長就要全部沒收。理由是王二拿了學校的工資,夜裡給外單位於活。白天上課打呵欠,坐第一排的學生能看見我的扁桃腺,校長又為我說話,說王二加班搞項目,功在國家,於學校也有光彩。國家獎下來的錢,你們剋扣不是佛面刮金嗎?結果這錢全到了我手,比呂教授到自己手的還多。

  想到這些事,我心裡發軟。我不想被人看成個不知好歹的人。但是轉念一想,心裡又硬起來,×你媽,誰說我是你的人?老子是自己的人。正在想著,校長進來了。他坐下沉默了兩分鐘,凝重地說:“小王,我要處分你。”

  “報告校長,我早該處分!”

  “你不要有情緒。出國的事,你不滿意,可以理解。但不能在會場上這麼鬧!我不處分你,就不能服眾。”

  “報告,我沒情緒。我對組織一貫說實話。二妞子是打了我。你看我脖子上這一溜紫印……也就是我,換上別人早被掐死了。”

  校長一看我脖子,簡直哭笑不得:“你這小子!夫婦打架也要有分寸!”

  “校長,你不知道。這可不是夫婦打鬧!我老婆是真打我。她是柔道隊的!上次把我肘關節扭掉了環,貼了好多虎骨膏,現在還貼著呢。”

  校長沉吟了半晌,走了出去。我心裡暗笑:看你怎麼處理我。過一會兒他把工會主席和人事處長叫進來,這兩人是我的大對頭。校長很激動地說:

  “你們看看,這成什麼體統!把人打成這個樣子!男同志打老婆單位要管,女同志打老公,我們能不管嗎?不要笑!這情況特殊!得給體委打電話,叫他們管教一下運動員!工會人事要出面。傷成這個樣子,影響工作。小王呀,要是不行就回家休息。最好堅持一下,把會開完。”

  鬼才給他堅持。出了校門我就拍著肚皮大笑: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校長!回家睡了一大覺,起來已然三點鐘。我老婆留條叫我四點鐘去新僑,還把西裝取出來放在桌上。我打扮起來照照鏡子,怎麼看怎麼不像那麼回事。我這個人根本就沒體面。出了門我怕熟人看見我,就溜著牆根走。到了新僑門口,老遠就看見我老婆。她穿了一件鮮紅的緞子旗袍,有加一床緞子被。她還擦了煙脂抹了粉,活脫脫一個女妖精:我走過去挽住她的手,手心裡全是汗。只聽她嬌嘆一聲:

  “我要死了!”

  “別怕,往前走,打斷我骨頭的勁兒上哪兒去了?別看地,沒錢,有錢我比你先看見。抬頭!挺胸!”

  “我怕人家看見我抹了粉!”

  “怕什麼?你蠻漂亮的嘛。抹了粉也比沒鼻子的人好看。要像模特兒那麼走。晃肩膀,扔屁股!”

  她這麼一走,好似發了自發功,骨節都響起來。我老婆穿得隨便一點,走到街上還蠻有人看的,現在別人都把頭扭到一邊去,走進飯店在桌前坐下,她都要哭了。

  這頓飯吃得很不舒服,我覺得我們倆是在飯店裡耍了一場活寶。回家以後,我有好一陣若有沂思,似乎有所領悟。第二天早上到班,我就比平時更像個惡棍。

  我一到學校,就先與許由匯合。出國出不成,我已經想通了,反正沒我的份。前天和許由鬧了一架,彼此不痛快,現在應該聊一聊。從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保鏢,我不能叫他和我也生分了。正聊得高興,牆壁響了,這是校長的信號,召我去聽訓。

  進了校長室,只見他氣色不正。桌子上放著我上報的實驗室預算。只聽他長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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