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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是怎麼了,我在想,這年頭吃館子多少錢,等付帳時鬧個大紅臉就不好了。”

  “這用你說嗎!我要是沒錢,早開口了!王二,你真叫我傷心,你一定被你那個二妞子管得不善!”

  “你別這麼說。我就不會說這種話。”

  小轉鈴的臉紅了。她說:“我就是想說這個。好吧,不談這種話,你好嗎?最近還寫東西嗎?”

  我說顧不上了。近來忙著造炸藥。她聽了直撇嘴。正說著,服務員來叫點菜。她像慪氣一樣點了很多。我不習慣在桌面上剩東西,所以她可能是要撐死我。

  十年前,我常和小轉鈴去喝酒。我喝過酒以後,總是很難受,但每次都是我要喝。而小轉鈴體質特異,喝白酒如飲涼水,喝多少也沒反應。天生一個酒漏。夏天在沙河鎮上,我們喝了一種青梅酒,這東西喝起來味道尚可,事後卻頭疼得像是腦漿子都從耳朵眼裡流出來。酒館裡只有一種下酒菜,乃是豬腦子。鈴子說看著都噁心。我還是要了一盤,嘗了一口,腥得要命。她不敢看那個東西,把它推到桌角,我們找個題目開始討論。

  所謂討論,無非是沒事扯淡罷了。那天談的是歷史哲學。據說克莉奧佩屈拉的鼻子決定了羅馬帝國的興衰,由此類推,一切巨大的後果莫不為細小的前因所註定。而且早在億萬斯年之前,甚至在創世之初,就有一個最微小的機緣,決定了今日今時,有一個王二和小轉鈴,決定了他們在此喝酒,還決定了下酒菜是豬腦子,小轉鈴不肯吃。你也可以說這是規律使然,也可以說是命中注定。小轉鈴說,倘若真的如此,她簡直不想活了。為了證明此說不成立,她硬著頭皮吃了一口豬腦子。這東西一進了嘴,她就要吐,我也勸她把它吐了,可是她硬把它吞了下去,眼見它像只活青蛙,一跳一跳進了她的胃。小轉鈴就是這麼倔!

  小轉鈴對什麼都認真,而我總是半真不假。坐在她面前,我不無內疚之感,抓起啤酒瓶往肚子裡灌,臉立刻就紅了。

  鈴子說:“王二,我今天難得高興。請你把著點量,別灌到爛醉如泥。記得嗎?那次在沙河鎮上,你出了大洋相!”

  那天晚上我出的什麼洋相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是她把我扛回去的,很難想像她能扛得起我。但她要是硬要扛,好像也沒什麼扛不動的東西。我站起來到櫃檯上買了一瓶白蘭地。回來後鈴子問我要幹什麼。我說我今晚上不想回家,想和她上公園裡坐一宿,這瓶酒到後半夜就用得著了。小轉鈴大喜:

  “王二,你要讓我高興,總能想出辦法。不必去公園,上我家去,近得很。”

  “不好吧?你丈夫准和我打起來。”

  “我早離婚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我說離婚可不容易,尤其是通過法院判離,她說可不是?她們報社就派了一位副主編來做工作,叫她別離婚。“假正經!完全是假正經!”

  “你怎麼和他說?”

  “我說,有的人配操我的×,有的人就不配!老先生當場暈倒,以後再沒人找茬!”

  “你別故做驚人之語啦,沒這話吧。”

  “我說過!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假話?我可不像你,說句真話就臉紅。你的論文還在我這兒呢!我常看,獲益極多!”

  提起那篇論文,我的心往下一沉,好似萬丈高樓一腳蹬空。我早己忘了除了爆炸物化學和微生物,好多年前還寫過一篇哲學論文。這種事怎麼會忘記?我有點懷疑自己是存心忘記的,這是件很奇怪的事。

  我在知青點最後一個冬天,別人都回城去了,男生宿舍里只有我一個。我叫鈴子搬過來,我們倆形同夫婦。我從城裡搬來很多書,看到那麼多漂完的書堆在炕上,真叫人心花怒放!

  那一年城裡中國書店開了一家機關服務部,供應外文舊書。我拿了我媽搞來的介紹信和我爸爸的錢混進去,發現裡面應有盡有。有好多過去的書全在扉頁上題了字、蓋了印章。其中很多人已經死了,還有好多人不知去向。站在高高的書架下面。我覺得自己像盜墓賊一樣。我記得有幾千本書上蓋著“志摩藏書”的字樣——曾幾何時,有過很多徐志摩那樣的人,在荒漠上用這些書築起孤城。如今城已破,人已亡,真叫人有不勝唏噓之情!

  我在知青點看了一冬天的書。躺在熱坑上,看到頭疼時,就看看窗玻璃上的冰花。這時小轉鈴就湊上來說;王二,講講呀!她翻著字典慢慢看,一天也看不了幾頁。

  我從小受家傳的二手洋奴教育,英文相當不賴,所以能有閱讀的樂趣,但是我只顛三倒四亂講幾句,又埋頭讀書。天黑以後,像狗一樣趴在坑上,煤油燈炙黃了頭髮。到頭皮發緊,眼皮發沉時,我才說;“鈴子,咱們得睡了。”但是自己還在看書,影影綽綽覺得小轉鈴在身邊忙碌,收拾東西,還從我身上剝衣服。最後她吹熄了燈,我才發覺自己精赤條條躺在被窩裡。

  我在黑暗裡給小轉鈴講自己剛看的書,因為興奮和疲憊,虛火上升。小轉鈴對我做了必要的措施,嘴裡還催促著:“講。後來呢?”

  等到開始干時她不說話了,剛剛結束,她又說:“後來呢?”

  這真叫豈有此理!我說:“喂,你這麼講像話嗎?”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後來呢?”

  “後來還沒看到。我還得點起燈來再看!”

  “你別看了!你現在虛得很,我能覺出來,好好睡一覺吧。”

  有一天晚上我總是睡不著,想到笛卡爾的著名思辯“我思,故我在”。我不詫異笛卡爾能想出東西來,我只奇怪自己為什麼不是笛卡爾。我好使缺少點什麼,這麼一想思緒不寧。我爬起來,抽了兩支姻,又點起煤油燈,以笛卡爾等輩曾達到的境界來看,我們不但是思維混亂,而且有一種精神病。

  小轉鈴醒來,問我要幹什麼,我說要做笛卡爾式的思辯。這一番推論不知推出個什麼來。她大喜,說;“王二。推!快推!”以後就有了那篇論文。

  我不樂意想到自己寫下的東西,就對小轉鈴說:“鈴子,我們有過好時光!那一冬讀書的日子,以後還會有嗎?”

  她放下酒杯說;“看書沒有看你的論文帶勁。”

  又提到那篇論文!這就如澡塘里一池熱水,真不想跳下去。我不得不想起來,我那篇論文是這麼開頭的:假若笛卡爾是王二,他不會思辯。假若堂吉柯德是王二,他不會與風車搏鬥。王二就算到了羅得島,也不會跳躍。因為王二不存在。不但王二不存在,大多數的人也不存在,這就是問題癥結所在。

  發了這個怪論以後,我又試圖加以證明。如果說王二存在,那麼他一定不能不存在。但是王二所在的世界裡沒有這種明晰性,故此他難以存在。有如下例子為證:

  凡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萬歲。

  還有:

  人都要死,皇帝是人,皇帝也會死。

  這兩種說法王二都接受,你看他還有救嗎!很明顯,這個世界裡存在著兩個體系。一個來自生存的必要,一個來自存在本身,於是乎對每一個問題同時存在兩個答案。這就叫虛偽,我那篇論文題目就叫《虛偽論》。

  我寫那篇東西時太年輕,發了很多過激議論。只有一點還算明白:我沒有批判虛偽本身。不獨如此,我認為虛偽是偉大的文明。小轉鈴對此十分不滿,要求把這段刪去,而我拿出呂不韋作春秋的氣概說:一字干金不易。現在想,當時好像有精神病。

  想著這件事,不知不覺喝了很多酒。天已經晚了,飯廳里只剩了幾桌客人。有一個服務員雙手叉腰站在廚房門口,好像孫二娘在看包子餡。我在恍惚之間被她拖進了廚房,倒掛在鐵架上。大師傅說:“這牛子筋多肉少,肉又騷得緊。調餡時須是要放些胡椒。”

  那母夜叉說道:“索性留下給我做個面首,牛子你意下如何?”

  她上唇留一撮鬍鬚,胸前懸著兩個暖水袋。我說道:“毋寧死。”她踢了我一腳說:“不識抬舉。牛子,忍著些。過一個時辰來給你放血。”於是就走了。廚房裡靜悄悄的,忽然一隻獅子貓,其毛白如雪,像夢一樣飄進來,蹲在我面前。

  鈴子對我說:“王二!醉啦?出什麼神?”

  其實我還沒醉,還差得遠。我坐端正,又想起自己寫過的論文。不錯,我是寫過,虛偽還不是終結。從這一點出發後,每個人都會進化。

  所謂虛偽,打個比方來說,不過是腦子裡裝個開關罷了。無論遇到任何問題,必須做出判斷:事關功利或者邏輯,然後就把開關撥動。扳到功利一邊,咱就喊皇帝萬歲萬萬歲,扳到邏輯一邊,咱就從大前題、小前題,得到必死的結論。由於這一重負擔,虛偽的人顯得遲鈍,有時候弄不利索,還要犯大錯誤。

  人們可以往複雜的方向進化:在邏輯和功利之間構築中間理論。通過學習和思想鬥爭,最後達到這樣的境界:可以無比真誠地說出皇帝萬歲和皇帝必死,並且認為,這兩點之間不存在矛盾。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條光榮的道路一點也不叫我動心。我想的是退化而返樸歸真。

  在我看來,存在本身有無窮的魅力,為此值得把虛名浮利全部放棄。我不想去騙別人,受逼迫時又當別論。如此說來,我得不到什麼好處。但是,假如我不存在,好處又有什麼用?

  當時我還寫道,以後我要真誠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爾一樣思辯,像堂吉河德一樣攻擊風車。無論寫詩還是做愛,都要以極大的真誠完成。眼前就是羅得島,我就在這裡跳躍——我這麼做什麼都不為,這就是存在本身。

  在我看來,春天裡一棵小糙生長,它沒有什麼目的。風起時一匹公馬發情,它也沒有什麼目的。糙長馬發情,絕非表演給什麼人看的,這就是存在本身。

  我要抱著糙長馬發情的偉大真誠去做一切事,而不是在人前差羞答答的表演。在我看來,人都是為了要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我說了很多,可一樣也沒照辦。這就是我不肯想起那篇論文的原因。

  服務員拿了把笤帚掃地。與其說是掃地,不如說是揚場。雖然離飯店關門還有半個鐘頭,我們不得不站起來,戀戀不捨地到外面去。那年冬天我和鈴子也是這麼戀戀不捨地離開集體戶。

  我和小轉鈴在集體戶住了二十多天,把一切都吃得精光,把柴火也燒得精光。最後離開時,林子裡傳來了鞭炮聲。原來已經是大年三十,天上飄著好大的雪,天地皆白,汽車停開,行人絕跡。我們倆在一片寂靜中走回城去。

  如今我和鈴子上她家去,走過一條田間的土路,這條路我從來沒走過,也不知道通到哪裡去。我有點怕到小轉鈴那裡去,這也許是因為她對生活的態度,還像往日一樣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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