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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小霞,小名二妞子。報告校長,此人是一名悍婦,常常侵犯我的公民權利。如果您能教育感化她,那才叫功德無量。”

  “好,胡扯到此為止。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有情緒。你要借調出國,黨委討論過了,不能同意啊。”

  “這干他們什麼事?為什麼不同意?吃錯藥了?”

  “不要這樣。我們新建的學校,缺教師這是事實。再說,你也太不成體統。大家說,放你這樣的人出去,給學校丟人。同志們對你有偏見,我是盡力說服了的。你還是要以此事為動力,改改你的毛病……”

  校長不酸不涼把我一頓數落,我全沒聽進去。這兩年我和礦院呂教授合作搞項目,憑良心說,我幹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作。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到他那兒做試驗。受累不說,還冒了被炸成肉末兒的危險。因為做的是炸藥。我這麼玩命。所為何事?就因為呂教授手下有出國名額。只要項目搞成,他就得把我借到他手下,出國走一圈,到外邊看看洋妞兒有多漂亮。這本是講好了的事,如今這項目得了國家科技一等獎,呂教授名利雙收,可這點小事他都沒給我辦成。忽然聽見校長喊我;“喂喂,出神兒啦?”

  “報告校長,我在認真聽。你說什麼來著?”

  “我在問你,還有什麼意見?”

  我當然有意見!不過和他說不著。“沒有!我要找老呂,把他數落數落。”‘

  “你不用去了,呂教授已經走了。他說名額廢了太可惜,你既然不能去,他就替你主,憑良心說,他也盡了力。一晚上給我打七次電話,害得我也睡不著。我是從礦院調來的,你是礦院的子弟,咱們也不能搞得太過分。最主要的問題是:這件事你事先向組織上匯報了嗎?下次再有這種事,希望你能讓我挺起腰杆為你說話。首先要把許由管管,其次自己也別那麼瘋。人家說,凡聽過你課的班,學生都瘋瘋癲癲的。”

  “報告校長,這不怪我。這個年級的學生全是三年困難時坐的胎。那年頭人人挨餓,造他們時也難免偷工減料。我看過一個材料,猶太孩子特別聰明、守規矩,全是因為猶太人在這種事上一絲不苟。事實證明,少摸一把都會鑄成大錯……”

  “閉嘴,看你哪像大學教師的樣子?我都為你臉紅。回去好好想想,就談到這裡吧。”

  我從校長室出來,怒髮衝冠,想拿許由出氣。一進實驗室的門,看見許由在實驗台上吃飯,就拼命尖叫起來:“又在實驗室吃飯!!!你這豬……”吼到沒了氣停下來喘,只見他雙手護耳。這時聽見校長在隔壁敲牆。走到許由面前,一看他在吃香椿拌豆腐,弄了那麼一大盆,我接著教訓他:

  “你這不是塌我的台嗎?這東西產氣,吃到你肚子裡還了得?每次我在前邊講,你就在後面出怪聲,好像吹喇叭。然後學生就炸了窩!”

  “得了,王二,假正經幹嘛。你看我拌的豆腐比你老婆弄得不差。”

  “裡面吃去。許由,你淨給我找麻煩!”

  “嘿嘿,你別拿這模樣對我,我知道為什麼。你出國沒出成。王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別放在心上。人沒出國,還有機會,我還有什麼機會?老婆還不知上哪兒去找哩。”

  說到這個事,我心裡一涼。也許他不是這個意思,是我多心。我和許由三十年的交情,從來都是我出主意他干。從小學到中學,我們干盡了愉雞摸狗的勾當,沒捅過大漏子。千不該萬不該,“文化革命”里我叫他和我一塊到沒人的實驗室里造炸藥玩,惹出一場大禍來。現在許由的臉比得過十次天花還要麻,都是我弄出來的。

  他的臉里崩進了好幾根試管,現在有時洗臉時還會把手割破,這全怪我在實驗台上揮了一根雷管。沒人樂意和大麻殼結婚,所以他找不著老婆。我們倆從來沒談過那場事故的原因,不過我想大家心裡部有數。我對他說:

  “你用不著拿話刺我!”

  “王二,我刺你什麼了?”

  “是我把你炸傷的!我記著呢!”

  “王二,你他媽的吃槍藥了,你這叫狗眼看人低。嘿,在校長那兒吃了屁,拿我出氣。我不理你,你自己想想吧!”

  他氣沖沖走開了。

  和許由吵過之後,我心裡亂紛紛的。這是我第一次和許由吵架,這說明我很不正常。我聽說有些人出國黃了,或者評不上講師就撒癔症,罵孩子打老婆攪得雞犬不寧。難道我也委瑣如斯?這倒是件新聞。

  我在實驗室里踱步,忽然覺得生活很無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種酷刑:把人用濕牛皮裹起來,放在陽光下曝曬。等牛皮干硬收縮,就把人箍得烏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緊起來。這張牛皮就是生活的規律:上班下班、吃飯排糞,連做愛也是其中的一環,一切按照時間表進行,躺在牛皮里還有一點小小的奢望:出國,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滅,就撒起癔症。真他媽的扯淡:真他媽的扯淡得很!

  不知不覺我在實驗室的高腳凳上坐下來,雙手支著下巴,透過試管架,看那塊黑板。黑板上畫了些煤球。我畫煤球幹什麼!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我畫的酵母。有些委瑣的念頭,鬼鬼祟祟從心底冒出來。比方說我出國占礦院的名額,學校幹嘛卡我?還有我是個怎樣的人干你們球事等等。後來又想:我何必想這些屁事。這根本不該是我的事情。

  我看著那試管架,那些試管挺然翹然,引起我的沉思。培養基的氣味發臭,叫我聞到南國沼澤的氣味,生命的氣味也如是。新生的味道與腐爛的味道相混,加上水的氣味。南方的太陽又白又亮,在天頂膨脹,平原上糙木蔥籠,水邊的糙根下沁出一片片油膜。這是一個夢,一個故事,要慢慢參透。

  從前有一伙人,從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蠻之地。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學大師,要找個地方洗一洗,沒找到河邊,倒陷進一個臭水塘里來了。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擺撩起。烏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太陽曬得他發暈,還有刺鼻的糙木氣味。四下空無一人,忽然他那話兒無端勃起,來得十分強烈,這叫他驚恐萬分。他解開衣服,只見那傢伙紅得像熟透的大蝦,摸上去燙手,沒法解釋為什麼,他也沒想到女人。水汽蒸蒸,這裡有一個原始的欲望,早在男女之先。忽然一陣笑聲打破了大師的惶惑——一對土人男女騎在壯碩的水牛上經過。人家赤身棵體,摟在一起,看大師的窘狀。

  有人對我說話,抬頭一看,是個毛頭小子,戴著紅校徽,大概是剛留校的,我不認識他。他好像在說一樓下水道堵了,叫我去看下,這倒奇了,“你去找總務長,找我幹什麼?”

  “師傅,總務處下班了。麻煩你看一下,反正你閒著。”

  “真的嗎!我閒著,你很忙是嗎?”

  “不是這回事,我是教師,你是鍋爐房的。”

  “誰是鍋爐房的?喂喂,下水道堵了,干你什麼事!”

  “學校衛生,人人有責嘛。你們鍋爐房不能不負責任!”

  “×你媽:你才是鍋爐房!你給我滾出去!”

  罵走這傢伙,我才想起為什麼人家說我是鍋爐房的。這是因為我常在鍋爐房裡呆著。而且我的衣著舉止的確也不像個教師。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出不了國。這沒什麼。我原本是個管工,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忘本。要不是他說我“閒著”,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你怎麼能對一個工人說“反正你閒著”?

  太陽從西窗照進來,到下班的時候了,我還不想走。憤懣在心裡淤積起來,想找個人說一說。許由進來,問我在不在學校吃飯。許由真是個好朋友,我想和他說說我的苦悶。但是他不會懂,他也沒耐心聽。

  我想起拉封丹的一個寓言:有兩個朋友住在一個城裡,其中一個深夜去找另一個。那人連忙爬起來,披上鎧甲,右手執劍,左手執錢袋,叫他的朋友進來說;“朋友,你深夜來訪,必有重大的原因。如果你欠了債,這兒有錢。如果你遭人侮辱,我立刻去為你報仇。如果你是清夜無聊,這兒有美麗的女奴供你排遣。”

  許由就是這樣的朋友,但是現在他對我沒用處。我心裡的一片沉悶,只能向一個女人訴說,真想不出她是誰。

  二

  我騎上車出了校門,可是不想回家,在街上亂逛。我老婆見我煩悶時,只會對我喋喋不休,叫我煩上加煩。我心裡一股苦味,這是我的本色。

  好多年前,我在京郊插隊時,常常在秋天走路回家,路長得走不完。我心裡緊繃繃,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也不知走完了路以後幹什麼。路邊全是高高的楊樹,風過處無數落葉就如一場黃金雨從天頂飄落。風聲呼嘯,時緊時松。風把道溝里的落葉吹出來,像金色的cháo水涌過路面。我一個人走著,前後不見一個人。忽然之間,我的心裡開始鬆動。走著走著,覺得要頭朝下墜入藍天,兩邊紛紛的落葉好像天國金色的大門。我心裡一盪,一些詩句湧上心頭。就在這一瞬間,我解脫了一切苦惱,回到存在本身。

  我看到天藍得像染過一樣。薄暮時分,有一個人從小路上走來,走得飛快,踢土揚塵的姿勢多熟悉呀!我追上去在她肩上一拍,她一看是我,就歡呼起來:“是他媽的你!是他媽的你!”這是我插隊時的女友小轉鈴。

  我們迎著風走回去,我給她念了剛剛想到的詩,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走在寂靜里,走在天上,

  而xxxx倒掛下來。

  雖然她身上沒有什麼可以倒掛下來,但是她說可以想像。小轉鈴真是個難得的朋友,她什麼都能想像。

  我應該回勁松去,可是轉到右安門外去了,小轉鈴就住在附近。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走到這兒來,我絕沒有找她的意思,可是偏偏碰上了。

  她穿淺黃色的上衣,紅裙子,在路邊上站著,嘴唇直哆嗦,一副要哭的樣子,看樣子早就看見我了。我趕緊從車上下來。打個招呼說:

  “鈴子,你好嗎?”

  她說:“王二,你他媽的……”然後就哭了,我覺得這件事不妙——我們倆最好永遠別見面。

  小轉鈴叫我陪她去吃飯。走進新開的得月樓,一看菜單,我差點罵出口來:像這種沒名的館子竟敢這麼要錢,簡直是不要臉。這個東我做不起,可要她請我又不好意思。過去我可以說:鈴子,我有二十塊錢。你有多少錢!現在不成了。我是別人的丈夫,她是別人的妻子。所以我支支吾吾,東張西望,小轉鈴見我這個洋子,先是撅嘴,後來就火了。

  “王二,你要是急著回家,就滾!要是你我還有在一塊吃飯的交情,就好好坐著。別像狗把心叼走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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