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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王二生在北京城,我就是王二。夏天的早上,我騎車子去上班,經過學校門口時,看著學校莊嚴的大門,看著寬闊的操場和操場後面高聳的煙囪,我忽然覺得: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相信。

  仿佛在不久之前,我還是初一的學生。放學時在校門口和同學們打書包仗。我的書包打在人身上一聲悶響,把人家摔出一米多遠。原來我的書包里不光有書,還有一整塊板磚。那時節全班動了公憤,吶喊一聲在我背後追趕。我奔過操場,逃向那根灰色的煙囪。後來校長出來走動,只見我高高爬在腳手梯上,迎著萬里東風,敞開年輕的胸懷,高叫著:×你媽!誰敢上來我就一腳踹他下去!這好像是剛剛發生的事情。

  轉眼之間我就長大了很多,身高一米九十,體重八十多公斤。無論如何,一幫初一的男孩子不能把這樣一條大漢攆得爬上煙囪,所以我絕不相信。

  不知不覺我從自行車上下來,推車立在路旁。學校里靜悄悄好像一個人也沒有,這叫我心頭一凜。多少次我在靜悄悄的時候到校,穿過靜悄悄的走廊,來到熱悉的教室,推開門時幾十張臉一齊轉向我——我總是遲到。假如教室里有表揚批評的黑板報,批評一欄里我總是赫然有名。下課以後班長、班幹部、中隊長、小隊長爭先恐後來找我談話,然後再去向班主任、輔導員表功。像拾金不昧、幫助盲人老大爺回家之類的好事不是每天都能碰到,而我是一個穩定的好事來源。只要找我談談話,一件好事就已誕生:“幫助了後進生王二!”我能夠健康地成長,沒有殺死校長老師,沒有放火和在教室里撒尿,全是這些幫助的功勞。

  二十年前誰都不會相信——校長不相信,教師不相信,同學們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王二能夠趕前四十分鐘到校,但是這件事已經發生。如今王二是一名大學教師,在上實驗課之前先到實驗室看看。按說實驗課有實驗員許由負責,但是我對他不放心。

  如今輪到我為別人操心,這真叫人難以置信。我和許由有三十年的交情,我們在幼兒園裡合謀毒殺阿姨,好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我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在大班裡兇悍異常,把小朋友都打通。我還記得阿姨揪住我的耳朵把它們朝劉備的方向改造。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午睡過後,阿姨帶我們去大便。所有的孩於排成長龍,蹲在九曲十八回的長溝上排糞,阿姨躲在玻璃門外監視。她應該在大家屙完之後回來給大家擦屁股,可是那天她打毛衣出了神,我們蹲得簡直要把腸子全屙出來,她也不聞不問。那個氣味也真不好聞。我站起來,自己拿手紙擦了屁股,穿上褲子,然後又給別人接屁股。全班小朋友誹成一排,由我排頭擦去,真有說不出的得意。有多少今日的窈窕淑女,竟被我捷足先登,光顧了屁股,真是罪過!忽然間阿姨揪住了耳朵,她把我盡情羞辱了一番。

  我氣得鼓鼓的。星期天回家以後,我帶了一瓶家裡洗桃子的高錳酸鉀水來。我媽說這種藥水有毒,我想拿它毒死阿姨。吾友許由見了我的紅色藥水,問清用途,深表贊同。他還有一秘方可以加強藥力,那就是石灰,許由抓住什麼都往下吞,有一回吞石灰,被叔叔掐住了脖子,說石灰能把腸子燒穿。後來我們又在藥水裡加入了腳丫泥、尿、癩蛤蟆背上的漿汁等等,以致藥水變得五彩繽紛。後來這瓶藥水沒來得及撒入阿姨的飯盒,就已被人揭發,這就是轟動幼兒園的王二毒殺案。根據以上事實,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相信,如果不是為了毒死校長,我能為一個實驗如此操心。

  事實如此,不論我信與不信。八三年七月初的某個早上,我從本質上已經是個好人、好教師、好公民、好丈夫。事實證明,社會是個大熔爐,可以改造各種各樣的人,甚至王二。現在我不但是某大學農業系的微生物講師,還兼著基礎部生物室的主任。我不但要管好自己,還要管好別人(如“後進生許由”之流,因為這傢伙是我在校長那兒拍了胸脯才調進來的)。所以我在車棚里放下車子,就往實驗室狂奔。推開門一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實驗台上放著一鍋剩麵條,地上橫七豎八幾個啤酒瓶子。上回校長到(實驗)室視察,看見實驗台上放著吃剩的香腸,問我“這是什麼?”我說是實驗樣品。他咆哮起來:“什麼實驗?造大糞的實驗!”叫我心裡好一陣發麻。我把這些東西收拾了,又聞見一股很奇怪的味:又像死貓死狗,又像是什麼東西發了酵。找了半天,沒找到味源。趕緊到裡屋把許由揪起來。他睡眼惶松地說;“王二,你幹什麼?正夢見找到老婆……”“呸!七點四十了。快起來!我問你,屋裡什麼味?”

  “別打岔。我這個夢非比一般,比哪回夢見的都好看。正要……”

  我一把揪住他耳朵:“我問你,屋裡什麼東西這麼臭?”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死耗子唄。我下了耗子藥。”

  “不是那種味!是你身上的味!”

  “我哪知道。”他坐起來。這個東西就是這麼不要臉,光屁股睡覺。“嘿,我鞋呢?王二,別開這種玩笑!”

  “你死了吧!誰給你看著鞋!”

  “呀!王二,我想起來了。我把球鞋放到烘箱裡烤,忘了拿出來!”

  我衝到烤箱前,打開門——我主!幾乎熏死。急忙打開通風機,戴上防毒面具,套上膠皮手套,把他的臭球鞋用報紙包起來,扔進了廁所。回來一看,上午的實驗許由根本就沒準備,再過十五分鐘學生就要來了,桌面上光禿禿的。我翻箱倒櫃,把各種器具往外拿,折騰得汗都下來了。回頭一看許由,這傢伙穿著工作服,消消停停坐在顯微鏡前,全神貫注地往裡看。見了這副景象,我不禁心頭火起,大吼一聲:

  “許由!我要用膠布。給我上醫務室拿點來。”

  “不要慌。等一會兒。”

  “什麼時候了?火燎雀子毛了!快去!”

  “別急。我還要穿幾件衣服。”

  “你穿得夠整齊了。”

  他風度翩翩地一撩衣服下擺。天,怎麼不使雷劈了他!這傢伙還光著屁股。他連做幾個芭蕾動作,把三大件舞得像鐘擺一樣,進屋去穿衣服。過一會兒又舞出來,上醫務室了。我把實驗準備好,他還沒回來,這不要緊,他不能死在那兒。擦擦汗,撣去身上的土,我又恢復了常態。學生還得一會兒來,我先看看許由剛才看什麼。

  顯微鏡裏白花花的,滿視野全是活的微生物,細長細長,像一盒活大頭針。這是什麼?許由能搞來什麼稀罕玩藝?我要叫它難住,枉自教了微生物。這東西很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了。

  忽然許由揪住了我的後領,“王二,你是科班出身,說說這是什麼?”

  “膠布拿來了?每個實驗台分一塊。”

  “別想混過去。你說!說呀!”

  我直起身來,無可奈何地收起部主任的面孔,換上王二的嘴臉朝他jian笑一聲。

  “你以為能難倒我?我查查書,馬上就能告訴你。可是你呀,連革蘭氏染色都不會。”

  “是是是。我承認你學問大。你今年還發過兩篇論文,對不對?這些暫且不提。你就說說這鏡下是什麼?”

  “我對你說實話,不知道。一時忘了,提筆忘字,常有的事。”

  “這個態度是好的。告訴你吧,這是我的……”

  我心裡“格登”一聲,往顯微鏡里一看——可不是嗎,他的精蟲像大尾巴蛆一樣爬。“你把它收拾了!快!”

  “別這麼假正經!我還不知你是誰嗎?”

  “小聲點,學生來了,看見這東西,我們就完了!”

  “完什麼?完不了。讓他們看看人的精液,也長長見識。”

  “他們要問,哪兒來的這東西?大天白日的,這兒又不是醫院的門診!怎麼回答?”

  “當然是你的了。你為科學,拿自己做了貢獻,這種精神與自願獻血同等高尚。學校該給你營養補助。像你這種結了婚,入不敷出的同志能做到這一步,尤為難能可貴。”

  我正急了眼要罵,學生來了,幾個女孩子走過來說:“王老師早。你幹什麼呢?”

  “早。都到自己實驗台上去,看看短不短東西。缺東西向許老師要。”

  “老師,你看什麼片子?我們也看看!”

  我趕緊俯身占住鏡筒,可是這幫學生很賴皮。有人硬拿臉來擠我,長頭髮灌了我一脖子。大有傷風化!

  我只好讓開。這幫丫頭就圍上去,一邊看一邊嘰嘰喳喳:“活的哎!”“還爬呢!”“老師,這是什麼呀?”

  “噢,這是我的工作,不於你事。回位子去。”

  “我們想知道!我們一定要知道!”

  我叫起來:“班長!科代表!都上哪兒去了,誰不回位子,這節課我給你們零分!”

  “老師,你怎麼啦?”“吔!裝個老頭樣。”“告訴一下何妨?”

  “跟你們女孩子說這個不妥。還要聽?好,告訴你們。這是荷蘭進口的種豬精液。我要看看精子活力如何。”

  這節課上得我頭都大了。百分之七十的時間在回答有關配種的問題,女生興趣尤大。她們從人工授精問到人造母豬的構造,淨是我不瞭然的問題,弄得我火氣越來越大。快下課時,校長進來,狠狠白了我一眼,還叫我下課去一下。

  我去見校長,在校長室門口轉了幾圈才進去。不瞞你說,一見到師長之類的人物,就會激發我靈魂深處的劣根性,使我不像個好人。我進門時,校長正在澆花,他轉過身來裝個笑臉:“小王,你看我的花怎麼樣?”

  “報告校長,這是薔薇科薔薇屬,學名不知道。因為放在別的地方不長,只在驢棚里長,老百姓叫它毛驢花。”

  “那麼我就是毛驢了?你的嘴真無可救藥。坐,近來工作如何?”

  “報告,進展順利。學生上實驗課鬧的事,已和他們班主任談過,叫他做工作,再不行打電話叫刑警。許由在實驗室做飯,我已對他提出最嚴重警告,再不聽就往他鍋里下瀉藥。實驗室耗子成災,我也有解決的方法,去買幾隻貓來。”

  “全是胡說,只有養貓防鼠還不太離譜。可是你想了沒有,我就在你隔壁。晚上我這兒開會,你的貓鬧起來了怎麼辦?”

  “我有措施。我把它閹了,它就不會鬧。我會閹各種動物,大至大象,小到黃花魚,我全有把握。”

  “哈哈。我叫你來,還不是談實驗室約束。反正我也要搬走,隨你鬧去,我眼不見心不煩。談談你的事。你多大了!”

  “三十有二。”

  “三十而立嘛。你是大人了,別老像個孩子,星期天帶愛人到我家玩。你愛人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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