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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四年夏天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還有:X海鷹穿了一件皺巴巴的針織背心,脫下來以後,趕緊塞到枕頭底下了。王二還覺得她的皮膚有點綠,因為她老穿那件舊軍衣。至於她要動手打他的事,她是這麼解釋的:你老跟我裝傻!但是王二一點也記不得自己曾經裝傻。像這樣的事要一點一點才能想得起來。也許他不是裝傻,而是原本就傻。在她家的床上,王二總喜歡盤腿半跪半坐,把雙腳坐在屁股下,把膝蓋岔開,把手放在膝蓋上,這時候整個人就像一朵扎出的紙花,或者崩開了的松球——從一個底子(王二的屁股)里,放she出各種東西:他的上身,他的摺疊過的腿,他的xx毛和xxxx(它們是黑黑的一窩),每一件東西都堅挺不衰。到了那個時候,麻木也好,裝傻也好,全都結束了。彩中完了時就是這樣的。小時候我從外面回家,見到我爸爸怒目圓睜,朝我猛撲過來,心臟免不了要停止跳動。等到挨了揍就好了,雖然免不了要麻木地哭上幾聲,但主要是為了討他歡心。揍我我不哭,恐怕他太難堪。

  王二胸口長了很多黑毛,緊緊地蜷在一起,好像一些小球,因此他的胸口好像生了黑鏽一樣。拔下一根放在手掌里,依然是一個小球,如果抓住兩端扯開的話,就會變成一根彎彎曲曲的線,放開後又會縮回去。因此每根毛里都好像是有生命。夜晚王二躺在床上時,X海鷹指指他的胸口,問道:可以嗎?他在胸口拍一下,她就把頭枕上去,把大辮子搭在王二的肚子上。如果她用辨稍掃那個地方,他就會勃起,勃起了就能性交。這件東西根本不似王二所有。她家裡那間小屋子很悶。性交時她有快感,那時候她用手把臉遮一下,發出擤鼻子一樣的聲音,一會就過去了。

  但是這件事又可能是這樣子的:我伏到X海鷹身上時,她雙目緊閉,牙關緊咬,臉上顯出極為堅貞不屈的樣子;四肢岔開,但是身體一次次的反張;喉嚨里強忍著尖叫。那個樣子幾乎把我嚇住了。所以我也把自己做成個X形,用手壓住她的手腕,用腳抵住她的腳面,這樣子仿佛是在彈壓她。X海鷹的身體是冷冰冰的,表面光滑,好像是拋光的金屬。幹完了以後我也不知為什麼會是這樣。

  我和X海鷹幹完了那件事,跪在床上把胸口對在一起,那樣子有幾分像是鬥雞。X海鷹跪在床上,還是比我要高半頭。這時候她的Rx房在我們倆中間堆積起來,分不清是誰長的了。那東西有點像北京過去城門上的門釘。這些事情都屬正常。但是我們倆之間怎麼會出了這樣的事,我還是莫名其妙。

  我和X海鷹躺在她家那張棕繃的大床上時,我常常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把她的辱頭夾住。我的手背上有好多黑毛,甚至指節上也有,因此從背面看去,那隻手像個爪子。X海鷹向下看到這種情形,就繃直了身體一聲不吭,臉上逐漸泛起紅暈。我很想把身上的黑毛都刮掉,但這件事應該是從手上做起的——假如手上的毛沒有去掉,把身上的毛去掉就沒有意義。用右手刮掉左手的毛是很容易的,反過來就很困難。這是因為我的左手很笨。而兩隻手一隻有毛,另一隻沒有的話,還不如讓它都留著哪。其實還有別的方法可以把手上的毛去掉。比方說,我可以用一分松香,加一分石臘降低融點,把它融化以後,把手背上的毛粘在上面,待冷凝後,再把手揭下來——屠宰廠就用這種辦法給豬頭拔毛。但是我覺得沒必要這樣子和自己過不去。這些事說明我的本性是相當溫良的。儘管如此,在鉗住她的辱頭時,我還是感到一種逼供的氣氛。我真想把氣氛變成事實,也就是說,逼問一下到底是誰派她來耍我的。但是我忍住了,沒有干出來。因為一干出來我就是瘋子了。

  X海鷹說我像個強盜,原因除了我長得醜,身上有毛之外,還因為我經常會怪叫起來。不管白班夜班,廠里廠外還是走到大街上,我都會忽然間仰天長嘯;因此我身上有一種嘯聚山林的情調。其實這是個誤會,我不是在長嘯,而是在唱歌,沒準在唱《阿依達》,沒準在唱《卡門》,甚至唱領導上明令禁止唱的歌。但是別人當然聽不出這其中的區別。X海鷹因此而傾心於我,這倒和革命時期沒有關係。古往今來的名嬡貴婦都傾心於強盜。我們倆之間有極深的誤會:她喜歡我像個強盜,我不喜歡像個強盜。因為強盜會被人正法掉。我這個人很惜命。

  其實X海鷹沒說我像個強盜,而是說我像個階級敵人。但我以為這兩個詞的意思差不多。我初聽她這樣說時嚇出了一頭冷汗。在此之前,我以為我遇上老魯、X海鷹和我搗亂純屬偶然,絲毫也沒想到自己已經走到了革命的反面。後來X海鷹又安慰我說,不要緊。你只是像階級敵人,並不是階級敵人。聽了這樣的話,心裡總有點不受用。

  假如我理解的不錯的話,成為階級敵人,就是中了革命時期的頭彩了。這方面的例子我知道一些,比方說,我們的一個同學在六六年弄壞了一張毛主席像,當時就嚇得滿地亂滾,噢噢怪叫。後來他沒有被槍斃掉,但也差得不很遠。每一個從革命時期過來的人都會承認,中頭彩是當時最具刺激的事情,無與倫比的刺激。

  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常常獨自到頤和園去玩。我總是到空寂的後山上去,當時那裡是一片廢墟。鑽進樹林子就看到一對男女在那裡對坐,像一對呆頭鵝。過一兩個小時再去看,還是那一對呆頭鵝。我敢擔保,在這段時間裡,他們沒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動過一動。我對此很不滿意,就爬到山上面去,找些大石頭朝他們的方向滾過去,然後就在原地潛伏下來,等他們上山來找我算帳。等了好久,他們也不來。所以我又下山去,到原來的地方去看,發現他們不在那裡了。他們在不遠的地方,還是在呆坐著。這種情形用北京話來說,叫作「滲著」。也許當年我就想到了,總有一個時候,這兩個滲著的人會開始呆頭呆腦的性交,這件事讓我受不了。事隔這麼多年,我還是有點納悶:人家呆頭呆腦的性交,我有什麼可受不了的。也許,是那種景象可愛的叫人受不了罷。而我自己開始和X海鷹性交時,也是呆頭呆腦。

  在革命時期所有的人都在「滲著」,就像一滴水落到土上,馬上就失去了形狀,變成了千千萬萬的土粒和顆粒的間隙;或者早晚附著在煤煙上的霧。假如一滴水可以思想的話,散在土裡或者飛在大氣里的水分肯定不能。經過了一陣呆若木雞的階段後,他們就飄散了。滲著就是等待中負彩。我一生一世都在絞盡腦汁地想:怎麼才能擺脫這種滲著的狀態。等到我感覺和X海鷹之間有一點滲著的意思,就和她吹了(而且當時強化社會治安的運動也結束了)。使我意外的是她一點都沒有要纏著我的意思,說吹就吹了。這件事也純屬可疑。

  3

  我在豆腐廠工作時,廠門口有個廁所。我對它不可磨滅的印象就是臭。四季有四季的臭法,春天是一種新生的、朝氣蓬勃、辛辣的臭味,勢不可當。夏天又騷又臭,非常的殺眼睛,鼻子的感覺退到第二位。秋天臭味蕭殺,有如堅冰,順風臭出十里。冬天臭味粘稠,有如漿糊。這些臭味是一種透明的流體,瀰漫在整個工廠里。冬天我給自己招了事來時,正是臭味凝重之時;我躲避老魯的追擊時,隱隱感到了它的阻力。而等我到X海鷹處受幫教時,已經是臭味新生,朝氣蓬勃的時期了。這時候坐在X海鷹的屋裡往外看,可以看到臭味往天上飄,就如一勺糖倒在一杯水裡。臭味在空氣里,就如水裡的糖漿。在颳風的日子裡,這些糖漿就翻翻滾滾。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到紫外線,我也不能保證每個人都能看到這種現象。刮上一段時間的風,風和日麗,陽光從逃訁照下來,在灰色的瓦頂上罩上一層金光,這時候臭味藏在角落裡。假如久不颳風,它就堆得很高,與屋脊齊。這時候透過臭氣看天,天都是黃澄澄的。生活在臭氣中,我漸漸把姓顏色的大學生忘掉了。不僅忘掉了姓顏色的大學生,也忘掉了我曾經受挫折。漸漸的我和大家一樣,相信了臭氣就是我們的命運。

  我在塔上上班時,臭味在我腳下,只能隱隱嗅到它的存在。一旦下了塔置身其中,馬上被熏得暈頭脹腦,很快就什麼也聞不到。

  但是聞不到還能看到,可以看到臭味的流線在走動的人前面伸展開,在他身後形成旋渦。人在臭味里行走,看上去就像五線譜的音符。人被臭味裹住時,五官模糊,遠遠看去就像個濕被套。而一旦成了濕被套,就會傻乎乎的了。

  有關嗅覺,還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當你走進一團臭氣時,總共只有一次機會聞到它,然後就再也聞不到了。當走出臭氣時,會感到空氣新鮮無比,精神為之一振。所以假如人能夠聞不見初始的臭氣,只感到後來的空氣新鮮,一團臭氣就能變成產生快樂的永動機。你只要不停的在一個大糞場裡跑進跑出就能快樂。假如你自己就是滿身的臭氣,那就更好,無論到哪裡都覺得空氣新鮮。空氣里沒了臭氣就顯得稀薄,有了臭氣才粘稠。

  七四年夏天到來的時候,X海鷹帶我上她家去。她家住在北京西面一個大院裡,她想叫我騎車去,但是我早就不騎自行車了,上下班都是跑步來往。第二年我去參加了北京市的春節環城跑,得了第五名。所以我跟在她的自行車後面跑了十來公里,到了西郊她家裡時,身上連汗都沒出。那個大院門方方正正,像某種家具,門口還有當兵的把門,進去以後還有老遠的路。她家住在院子盡頭,是一排平房。門前有一片地,去年種了向日葵,今年什麼都沒有種。地里立著枯黃的葵花杆,但是腦袋都沒有了,腳下長滿了綠色的糙。她家裡也沒有人,木板床上放著捆著糙繩的木箱子,塵土味嗆人,看來她也好久沒有回去了。她開門進去後就掃地,我在一邊站著,心裡想:如果她叫我掃地,我就掃地。但是她沒有叫我。後來她又把家具上蓋著的廢報紙揭開,把廢紙收拾掉。我心裡想道:假如她叫我來幫忙,我就幫把手。但是她沒有叫我,所以我也沒有幫忙。等到屋裡都收拾乾淨了,我又想:她叫我坐下,我就坐下。但是她沒有叫我坐下,自己坐在椅子裡喘氣。我就站在那裡往屋外看,看到葵花地外面有棵楊樹,樹上有個喜鵲窩。猛然間她跳起來,給我一嘴巴。因為我太過失神,幾乎被她打著了。後來她又打我一嘴巴,這回有了防備,被我抓住了手腕,擰到她背後。如果按照我小時候和人打架的招法,就該在她背後用下巴頂她的肩胛,她會感到疼痛異常,向前摔倒。但是我沒有那麼干,只是把她放開了。這時候她面色漲紅,氣喘吁吁。過了一會兒,她又來抓我的臉。這件事讓我頭疼死了。最後我終於把她的兩隻手都擰到了背後,心裡正想著拿根繩把她捆上,然後強xx她——當時我以為自己中了頭彩,真是無與倫比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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