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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海鷹帶我到她家裡去那一天,天幕是深黃色的,正午時分就比黃昏時還要昏暗。我跟在她的車輪後面跑過灑滿了黃土的馬路——那時候馬路上總是灑滿了地鐵工地運土車上落下的土,那種地下挖出來的黃土純淨綿軟,帶有糯性。天上也在落這樣的土。我以為就要起一場飛砂走石的大風,但是跑著跑著天空就晴朗了,也沒有起這樣的風。我穿著油污的工作服,一面跑一面唱著西洋歌劇——東一句西一句,想起哪句唱哪句。現在我想起當年的樣子來,覺得自己實在是驚世駭俗。路上的行人看到我匆匆跑過,就仔細看我一眼。但是我沒有把這些投來的目光放在心上。我不知到X海鷹要帶我到哪裡去,也不知道要帶我去幹什麼。這一切都沒有放在我心上。我連想都不想。那個時期的一切要有最高級的智慧才能理解,而我只有最低級的智慧。我不知道我很可愛。我不知道我是狠心的鬼子。我只知道有一個謎底就要揭開。而這個謎底揭開了之後,一切又都索然無味。

  4

  一九六七年我在樹上見過一個人被長矛刺穿,當時他在地上慢慢的旋轉,嘴巴無聲地開合,好像要說點什麼。至於他到底想說些什麼,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等到我以為自己中了頭彩才知道了。這句話就是「無路可逃」。當時我想,一個人在何時何地中頭彩,是命里註定的事。在你沒有中它的時候,總會覺得可以把它躲掉。等到它掉到你的頭上,才知道它是躲不掉的。我在X海鷹家裡,雙手擒住X海鷹的手腕,一股殺氣已經布滿了全身,就是毆打氈巴,電死蜻蜓,蹲在投石機背後瞄準別人胸口時感到的那種殺氣。它已經完全控制了我,使我勃起,頭髮也立了起來。在我除了去領這道頭彩無路可走時,心裡無可奈何地想道:這就是命運吧。這時她忽然說道:別在這裡,咱們到裡屋去。這就是說,我還沒有中頭彩。我中的是另一種彩。這件事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後來我在X海鷹的小屋裡,看見了楊樹枝頭紅色的嫩葉在大風裡搖擺,天空是黃色的,正如北京春天每次颳大風時一樣。這一切都很像是真的,但我又覺得它沒有必要一定是真的。寬銀幕電影也能做到這個樣子。

  後來我還到過北大醫院精神科,想讓大夫看看我有沒有病。那個大夫鼻口裡長著好多的毛,拿一根半截火柴剔了半天指甲後對我說:假如你想開病假條,到別的醫院去試試。我們這裡假條是用不得的。我想這意思是說我沒有病,但是我沒有繼續問。在這件事上我寧願存有疑問,這樣比較好一點。直到現在有好多事情我還是不明白,我想,這不是說明我特別聰明,就是說明我特別笨,兩者必居其一。

  革命時期過去以後,我上了大學,那時候孤身一人,每天早上起來在校園裡跑步。每天早上都能碰上一個女孩子。她一聲不響的跟在我後面,我頭也不回的在前面跑。我以為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把她甩掉,但是她始終跟在我後面。後來她對我說:王二,你真棒!吃糖不吃?她就是我老婆。過了不久,她就說,咱們倆結婚吧!於是就結了婚。新婚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嚼口香糖,一聲也沒吭,更沒有說什麼「壞蛋你來罷」。後來她對我放肆無比,但也沒說過這樣的話。這件事更證明了我所遇到的一切純屬隨機,因為我還是我,我老婆當時是團委秘書,X海鷹是團支書,兩人差不多,倘若是非隨機現象,就該有再現性。怎麼一個管我叫壞蛋,一個一聲不吭?

  後來我和我老婆到美國去留學,住在一個閣樓上。我們不理別人,別人也不理我們,就這樣過了好長時間。她每天早上到人行道上練跳繩,還叫我和她一塊跳。照我看來,她跳起繩來實在可怕,一分鐘能跳二百五十下。那時候我還是精瘦精瘦的,身手也很矯健,但是怎麼也跳不了這麼多——心臟受不了。所以我很懷疑她根本就沒長心臟,長了一個渦輪泵。半夜裡我等她睡著了爬起來聽了聽,好像是有心臟。但這一點還不能定論。這只能證明她長了心臟,卻不能證明她沒長渦輪泵。我的第一個情人身上有股甜甜香香的奶油味道。那一回我趁她睡著了,仔細又聞了聞,什麼都沒聞到。

  我老婆長得嬌小玲瓏,白白淨淨,但是xx毛腋毛都很盛,烏黑油亮,而且長得筆直筆直,據我所知,別人都不是這樣。她還喜歡拿了口香糖到處送給別人吃。在美國我們倆開了汽車出去玩時,到了黃石公園裡宿營。她又拿了糖給旁邊的小伙子吃。人家連說了七八個「No,thankyou」,她還死乞白咧的要給。後來天快黑的時候,那兩個小伙子搭了一個小的不得了的帳蓬,都鑽了進去,看樣子是鑽進了一個被窩裡,她才大叫一聲:噢!我知道了!具體她知道了什麼,我也沒去打聽。因為我講了什麼她都不感興趣,所以她講什麼我也沒興趣。

  我老婆有種種毛病,其中最討厭的一種就是用拳頭敲我腦袋。假如是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時我犯困,敲一下也屬應該。但是她經常毫無必要的伸手就打過來。等你要她解釋這種行為時,她就嘻皮笑臉地說:我看你發呆就手痒痒。她還有個毛病,就是隨時隨地都想壞一壞。走到黃石公園的大森林裡,張開雙臂,大叫:風景多麼好呀!咱們倆壞一壞吧!走到大糙原的公路上,又大叫道:好大一片麥子!咱們倆壞一壞吧!經常在高速公路邊上的停車場上招得警察來敲窗戶,搞得尷尬無比。事後她還覺得挺有趣。我們倆到了假期就開著汽車到處跑,到處壞。壞起來的時候,她翹起腿來夾住我的腰,嘴裡嚼著口香糖,很專注的看著我,一到了性高xdxcháo就狂吹泡泡。這種景象其實滿不壞。但是對眼前的事還是不滿意。每個人活著,都該有自己的故事。我和我老婆這個故事,好像講岔了頭緒。

  我說過,我老婆學的是P·E。她也得學點統計學,所以來找我輔導。我就把我老師當年說過的話拿出來嚇唬她。你想想罷,像我們學數學的學生十個人里才能有一個學會,像她那種學文科出身的還用學嗎。她聽了無動於衷,接著嚼口香糖,只說了一聲:接著講。然後我告訴她,有個現象叫random,就是它也可能是這樣,也可能是那樣,全沒一定。她說這就對著啦。後來我發現她真是個這方面的天才。用我老師的那種排列法,我能排到前十分之一,她就能排到前百分之一。我說咱們能夠存在是一種隨機現象,她就說這很對。她還說下一秒鐘她腦子裡會出現什麼念頭,也是隨機現象。所以她對自己以後會怎麼想,會遇到什麼事情等等一點都不操心。誰知這麼一位天才考試時居然得了C。我覺得是我輔導的不好,心裡彆扭。誰知她卻說:太好了,沒有down掉。為此還要慶祝一下——壞一壞。我因為沒輔導好很內疚,幾乎壞不起來。

  我現在是這樣理解random——我們不知為什麼就來到人世的這個地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遇到眼前的事情,這一切純屬偶然。在我出世之前,完全可以不出世。在我遇上X海鷹之前,也可以不遇上X海鷹。與我有關的一切事,都是像擲骰子一樣一把把擲出來的。這對於我來說,是十分深奧的道理,用了半生的精力才悟了出來,但是要是對我老婆說,她就簡簡單單的答道:這就對著啦!照她的看法,她和我結了婚,這件事純屬偶然,其實她可以和全世界的任何一個男人結婚。她就是這樣一個天才。像這樣的天才沒有學數學,卻在給人帶操,實在是太可惜了。

  我和我老婆的感情很好,性生活也和諧,但這不等於我對她就一點懷疑都沒有了。首先,她嫁我的理由不夠充分;其次,她的體質很可疑。最後,有時她的表現像天才,有時又像個白痴;誰知她是不是有意和我裝傻。在這一切的背後,是我覺得一切都可疑。但是我能克制自己,不往這個方面想得太多。 第七章

  一

  我現在回國來了,在一家研究所里工作。我又遇上了那位姓顏色的大學生——我的第一個情人。在革命時期我們接過吻,現在她已經成了半老太大了,就在我們那條街上工作。她對我說:原來你長大了也就是這樣呀——言語間有點失望,仿佛我應該是邱吉爾似的。後來她又問我有沒有掙大錢的路子。我對她也有點失望,因為她憔悴而虛胖,和老魯當年要逮我時簡直是一模一樣。而且她聞起來也一點都不像太妃糖,頭髮上有油煙味,衣服上有蔥姜的味道。當然我也沒有指望她像二十三歲時一樣的漂亮,但是我指望她依然身材苗條,風姿綽約,這並不過分。但是我沒有說出來,只告訴地找到掙錢的路子一定找她搭夥,就分手了。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談過我的歐洲見聞。夏天整個歐洲充滿了一支大軍,疲憊、風塵僕僕、背著背包和睡袋,陽光曬得滿臉雀斑,頭髮都褪了色,擠滿了車站和渡口,他們就是各國度假的學生。早上到艾菲爾鐵塔去玩,下面睡了一大排,都裹在各種顏色的睡袋裡,看上去好像發生了一場槍戰,倒了一街死人。小伙子們都很健壯,大姑娘們都很漂亮,有些人口袋裡還放著格瓦拉或者托洛茨基的書。真是一種了不起的資源。似乎應該有人領導他們製造投石機、鋁甲,手執長矛爬上房頂,否則就是一種浪費。但這個人不是我,我已經老了,不在他們其中。混在他們中間排隊買學生票進博物館時,想到自己已經三十六歲了,有一種見不得人的感覺,雖然歐美人不大會看東方人的年齡(我們的年齡長在臉上,不在肚子上)。倒是我老婆滿不在乎,到處問人吃糖不吃。然後人家就問起我是什麼人。然後就是一聲驚叫:Hus—band?大家一起把譴責的目光投到我臉上來,因為都覺得她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然後我就宣布和她立即離婚。姓顏色的大學生聽了以後,皺皺眉頭說,你都是這樣,我更是老太太了。

  把時光回溯到六八年春天,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河邊上時,當時眼前是一片無色的蕭殺世界。樹幹都是灰禿禿的,河裡流著無色的流體,天上灰濛濛的有很多雲塊,太陽在其中穿行,時明時暗,但也沒有一點紅,一點黃。地上的土是一些灰色的大大小小的顆粒。姓顏色的大學生摟著我躺在小樹叢里。她身上濕漉漉的,我心裡慌慌的。有時候陽光把我烤得很暖,有時候風又把我吹得甚涼。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河邊上時,沒想到還有將來,只想到此時此刻。當時我很想和她干,又害伯幹起來自己會像個蠟人一樣融化。當時我絲毫也沒想到後來還會有很多事情,更沒想到再過六年會通上一個X海鷹;假如想得到,就不會把自己的熔點估計得那麼低。經過了這種時刻,後來和X海鷹干時,就像一個打了二十年仗的老兵上前線,鎮定如常。我估計那時候X海鷹的心裡倒是慌慌的,因為她後來告訴我說:「我好像在你手上死了一回。」這種感覺叫我很滿意。我不滿意的是自己沒有在性顏色的大學生那裡死掉。這種死掉的感覺,就是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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