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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家變成了武鬥的戰場,全家搬到「中立區」,那是過去的倉庫,頭頂上沒有天花板,點著長明電燈;而且裡面住了好幾百人,氣味不好聞。那地方就像水災後災民住的地方。我常常穿過戰場回家去,嘴裡大喊著「我是看房子的」,就沒人來打我。回到我們家時,往床上一躺,睡上幾個鐘頭,然後又去參加戰鬥。X海鷹聽我講了這件事,就說我是個兩面派。事實上我不是兩面派。我哪派都不是。這就是幸福之所在。

  我活了這麼大,只有一件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就是那台投石機。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能造出這麼準確的投石機——這就是關鍵所在。那玩藝後來不知到哪兒去了。現在家裡雖然有些電視機,電冰箱之類,結構複雜,設計巧妙,但我一件也不喜歡。假如我做架電視給自己用,一定不會做成這樣子——當然,我還沒瘋到要造電視機給自己用,為了那點狗屁節目,還不值得動一回手。但是人活著總得做點什麼事。比方說,編編軟體。我在美國給X教授編的軟體是一隻機械狗的狗頭軟體。後來那隻狗做好了,放在學校大廳里展覽,混身上下又是不鏽鋼,又是鈦合金,銀光閃閃。除此之外,它還能到處跑,顯得挺輕盈,大家見了鼓掌,但我一點都不喜歡它。因為這不是我的狗。據說這狗肚子裡還借用了空軍的儀器和技術來做平衡,有一回我向X教授打聽,他顧左右而言其他。這我一看就明白了:我是共產黨國家來的外國人,不能告訴我。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不高興,就對他說:我操你媽!你以為我希罕知道!在美國就是這點好,心裡不高興,可以當面罵。你要是問我說了些什麼,我就說我禱告哪。但是後來我選了他當導師,現在每逢年節都給他寄賀卡。這是避免恨他一輩子,把自己的肚皮氣破的唯一方法。

  文化革命里我也沒給「拿起筆做刀槍」做過投石機,沒給他們修過工事。假如我幹了這些事,全都是為了我自己。X教授也做過很多東西,不是給公司,就是給學校做,沒有一件是為自己做的。所以他沒有我幸福。

  7

  我小的時候,在鍋片上劃破了手腕,露出了白花花的筋膜,這給我一個自己是濕被套紮成的印象。後來我就把自己的性慾和這個印象連繫起來了。我喜歡女人芬芳的氣味,但是又想掩飾自己濕淋淋粘糊糊的本質。這說明對我來說,性還沒有成熟。它像樹上的果子一樣,熟了才能吃。

  我小的時候,天氣經常晴朗,空氣比現在好。我背著書包去上學,路上見了漂亮女人就偷偷多看她幾眼。這說明我一點也不天真。我從來就沒有天真過。

  我在革命時期的第一個情人,就是那位姓顏色的大學生,身上有一股奶油軟糖的氣味。所以她又可以叫做有太妃糖氣味的大學生。這一點在出汗時尤甚。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的頭髮上帶一點金黃色,這種顏色可以和二十年後我在法國尼斯海灘上看到的顏色相比。當時有個女人向我要一支香菸。當時金黃色的太陽正在逃訁上融化,海面上也罩著一層金色。那個女人赤裸著上身,渾身上下與陽光同色。我給了她一支煙,自己也叼上一支,點火時才發現把煙叼反了。與此同時,我老婆對著我左邊的耳朵喊:你痴了!對我的右耳朵喊:你呆了。她的氣味又可以和後來我在美國註冊學籍時所遇見的新生們相比,那些瘋丫頭在辦公室里嘻嘻哈哈,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香氣,有的像巧克力,有的像剛出爐的法國牛角麵包,有的帶有花香,就像尚未開放的玉蘭花,帶一點清淡的酸味。每次看到我時,她都微微一笑,說:你這小壞蛋又來了。然後就幫我把扯掉了的扣子fèng上。那時候我總是爬排水管到他們那裡去,所以扯脫扣子的事在所難免。後來我把扣子用銅絲綁在衣服上,並且在衣襟里襯上一根鋼條。這樣做了以後,扣子就再也不會扯脫了。那時候我只有十五六歲,還是個小孩子。

  在豆腐廠里X海鷹逼問我有關姓顏色的大學生的一切,我告訴她說:我不記得她姓什麼,我更不知道她叫什麼,我和她只接過吻。這種簡約的交待使她如墜五里霧中。有時候她說:你和這個姓顏色的大學生一定幹過不可告人的事情,所以你不敢講!我聽了以後無動於衷。有時候她又說:根本就沒有這個人,是你胡編的——現在編不下去了罷。我聽了還是無動於衷。作為一個講故事的人,我是個製造懸念的大師,簡直可以和已故的希屈柯克相比。儘管我已經不再說什麼,但是已經說過了一些。這些說出的話是不能收回了。

  其實我和那個姓顏色的大學生還不止接過吻——我當然記得她姓什麼叫什麼,但是不知記在什麼地方了,現在想不起來——整個六八年她都在學校里。當時拿起筆做刀槍已經全伙復滅,只剩了她和我是露網之魚。

  我們院裡當時有好多紅衛兵派別,「拿起筆做刀槍」是很小的一派,動武的時候也經常處於被圍的狀態。但是後來他們最倒霉,頭頭被抓起來判了徒刑,分配時,每個人都被送到了窮鄉僻壤。這是因為算了總帳——他們這派打死的人最多,毀壞東西也最厲害,這兩件事都和我有關係。我們那座樓里打滿了窟窿,原來的走道門窗全都不存在了。而且他們一面拆毀,一面加固,終於把一座二十世紀的住宅樓改成了十五世紀的城堡,甚至是東非糙原上的白蟻窩。後來把它恢復原樣時,花了比當初建這座樓還多三倍的錢。後來上面把他們集中起來辦學習班,讓他們交待誰叫這麼幹的,他們沒把我說出來。因為說出來也沒人信。我早就對他們說過,我就管幫你們打仗,別的都是你們自己的事。

  當時上面派人進駐學校,把武鬥隊伍都解散了,把頭頭都抓走了,別的人關起來辦學習班,追查武鬥里打死人的問題。只把她一個人剩在外面,等待下鄉。這大概是因為上面覺得女人不會打死人——領導上實在缺少想像力。後來她經常找我和她一起去游泳。不好意思到家裡來找我,在樓下和自行車站在一起,搖著車鈴。游泳時她對我說,我們就像一群小鬼,大人不在家就胡鬧了一通。現在大人回家了,就把我們收拾一頓。我答應著「是呀是呀」,心裡卻在想:這是你們的事,別扯上我。

  8

  我對女人抱的期望一直不高,但是姓顏色的大學生是個例外。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該像法國那位風華絕代的杜拉斯一樣,寫出一部《情人》來。如果不去寫小說,也該干點與此類似的事,因為她和X海鷹不一樣,是個感性天才。有些事情男人干不來,因為這不是我們的遊戲。但是她和別的人一樣,只是叫我失望。連她都自甘墮落,我對別人更不敢存什麼希望。

  那一年春天開始,我常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到運河邊上去游泳。當時那裡很荒涼,到處是野糙。春天水是藍的,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之間話不多。她到樹叢里換衣服時,讓我在外面看著人。姓顏色的大學生皮膚白晰、xx毛稀疏,灰色的陰唇就像小馬駒的嘴唇一樣,Rx房很豐滿。脫掉衣服時,就像煮熟的雞蛋剝下蛋皮,露出蛋白來。尤其是摘掉那個硬殼似的胸罩時,就更像了。在灰濛濛的樹從里,她是一個白色的奇蹟。而且剛脫掉那些累贅的衣服時,她身上傳來一股酸酸甜甜的信息。我換衣服時,她有時盯住那個導致我被稱為驢的東西看著,但也是不動聲色。到了水裡就不停地游起來,從河這邊游到河那邊,一游就是十幾趟。然後爬上岸來,在河邊上坐到天黑。姓顏色的大學生嘴唇變成了紫色,頭髮上好像抹了油,眼睛裡充滿了油一樣的光澤。我們倆之間一點都不熟,只是互相需要。她告訴我說,如果不來游泳,就坐立不安。我想這是因為她心裡很煩。她又告訴我說,我好像只有五六歲的樣子,和我在一起很不好意思,但是我覺得是個好現象。年齡小一點,就可以多活幾年,難道不好嗎?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坐在樹叢里,並排挺起胸膛來。我有兩片久經鍛練的胸大肌,她有一對光潤細嫩的Rx房,辱頭朝上挺著,是粉色的。後來她拍拍我的胸口說:「算了。別比了。都挺好的。」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去游泳,直到天黑以後。天黑以後遠處燈火闌珊,河水就像一道亮油。她讓我抱著她,我就抱著她,在黑暗裡嗅她的氣味,晚上她身上有一種溫暖的氣味。然後我就說:該回家了。然後我們就騎車回來,這個季節,晚上的風是暖的,就像夏天小河溝里的水,看上去黑糊糊而且透明,但是踏進去卻感到溫暖得出人意外。走到接近村子的地方,聽到人聲模糊。我爸爸要是知道我和一個大姑娘混在一起,非把我揍扁了不可。人家要是知道她和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混,也要把肚皮笑破。但是要問我爸爸為什麼要揍我,或者要問他們為什麼要把肚皮笑破,誰也答不上來。

  姓顏色的大學生假如有杜拉斯的才能,能寫出這樣一部《情人》,會寫道她的情人是個小個子,肌肉堅實,臉上、身上(肩膀、胳臂、大腿)都長滿了黑毛,又似胎毛,又似汗毛,又似她後來那個禿頂丈夫抹了101生發精後頭頂上催出的那種茸毛。才只十六歲,男性就長得和驢一樣。站在河岸上時,岔開了雙腿,挺胸收腹(我不是有意這樣,是在體操隊被老師訓練的),雄糾糾的像只小叭狗。她會提到她的情人眼睛是黑色的,但有時也會變成死灰色。她還會提到空寂無人的河岸,雜有荊棘的小樹叢,到處是堅硬的土坷垃。有時候她把他拉到樹從里,讓他把臉貼在自己濕漉漉的xx毛上。說明了這一點,就能說明我們不是命里註定沒有好書看,而是她們不肯寫,或者有人不讓她們寫。如果是後一種情況,那他就持我在革命時期的想法:認為這種事層次太低。

  姓顏色的大學生在她的《情人》里還會說到,她的情人站在水裡時,身上的茸毛都會浮起來,就像帶上了靜電,還像一種稀薄的蒲公英。初春的水是藍色的,很透明。但是在這種水裡並不覺得很冷。從這種水裡出來,會覺得一切都是藍色的,很透明。有時他會獨自走到橋上去跳水。那個時候他還是一本正經,像個小叭狗的樣子。後來她回想起這些事,一定不會為這種無性的性愛而後悔。真正後悔了的是我。

  姓顏色的大學生有時候把我拉到灌木從里,讓我把手貼在她赤裸的Rx房上,然後就閉上眼睛曬太陽。我把手貼在那個地方一動不動,就自以為盡到了責任,只顧自己去尋找奶油味。這種氣味在腋窩和辱下尤重。我把鼻子伸到這些地方——比方說,用鼻子把Rx房向上拱開,或者把鼻子伸到腋毛稀疏的地方。剛從水裡出來,鼻子是涼的,這就更像只小叭狗了。在這種時候,姓顏色的大學生也覺得挺荒唐。但是後來她又想:管它呢,荒唐就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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