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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時光往後推,我到美國去留學,住在NewEngland,那裡老是下雨,老是飄來酸酸的花香。空氣里老是有一層薄薄的水氣,好像下雨天隔著汽車雨刷刷過的擋風玻璃往外看。馬路老是黑黑的,反she汽車的尾燈。才下午四點鐘,高樓上紅色的防撞燈就都亮了,好像全世界都在一閃一閃。空氣好像很稀薄,四周好像很開闊。NewEngland好像是很稀薄的水,北京好像是很厚重的空氣。白天出去上課,打工,晚上回來和老婆幹事,也覺得沒什麼意思。這可能是因為四周都是外鄉人,也可能是因為四周很開闊。我想幹什麼都可以,但是我什麼都不想干。我總覺得這不是我呆的地方,因為我的故事不在這個地方。

  把時光再往前推,我是一個小孩子,站在我們家的涼台上,那時候我有四歲到五歲的樣子,沒有經歷過後來的事情,所以我該把一切都遺忘。我的故事還沒有開始,一切都是未知數。太陽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揚起頭來看著太陽,一點也不覺得幌眼,覺得幌眼是以後的事情;那時候它不過是一個金黃色的橢圓形罷了。當時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心裡也不是空空蕩蕩。愛,恨,厭倦,執著,等等,像一把把張開的小傘,一樣都沒失去,都附著在我身上。我看著太陽,我是一團蒲公英。以後這些東西就像風中的柳絮一樣飄散了。回到中國以後,我想道,這是蒲公英飄散的地方。我從這裡出發尋找神奇,最後也要回到這個地方。

  把時光推到七四年春天受幫教之時,當時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會怎樣結束,只知道每天下午要去見X海鷹,在她那裡度過三到四小時。當時我絲毫也沒想到她是女人,更想不到她有性器官,可以和我性交。我沒有見過她Rx房是方是圓,更不敢妄加猜測。那時候她對我來說,不過是個坐辦公室的面目不清的人罷了。那一天白天下了雪,落到房頂上的雪保留了下來,而落到地上的雪全化了。豆腐廠和它裡面的院子變成了一張國際像棋棋盤——白方塊、黑方塊。我穿過這些方塊前往她的辦公室。先是老魯抓我,現在又是X海鷹的逼問。我實在說不出自己對這樣的事有多麼厭倦,因為像這樣的事什麼時候能完哪。雖然空氣里沒有了臭氣而且清新冷冽,吸進肺里時帶來快感;呼出的氣息化成了縷縷白煙,但是這種厭倦之心絕不因此稍減。這種心情後來過去了。但是這件事發生過。發生過的事就不能改變。後來X海鷹說道:「假如你怨恨的話,可以像揍氈巴一樣,揍我一頓。」。但是她搞錯了,我揍氈巴是出於愛。而且仇恨這根神經在我身上早就死掉了。

  六六年我就厭倦了我爸爸,但他仍然是我爸爸。七四年我又厭倦了X海鷹,但是後來我又和她發生了一段性愛關係。後來我就沒有厭倦過誰,也沒有厭倦過任何事。現在我們所里的領導找到我,說我們也要趕超世界先進水平,讓我把在美國做過那隻機械狗的細節寫出來。這件事十足無趣,但是我沒有拒絕。不但如此,我還買了市面上最白最厚的紙,黑色的繪圖墨水,用蘸水筆寫長仿宋字,每個字都是2X3毫米大小,而且字體像鉛字一樣規範。我交去上的材料上絕沒有任何一點污損,所以不管我寫的是什麼,每一頁都是藝術品。但是這樣一來,我寫的就非常之慢,誰也不好意思催我。而且他們在背地裡議論說:沒想到老王是這樣一個人——在此之前,他們是叫我小王的。到底我是個怎樣的人,他們並不真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真知道。過去我絕不肯把做過的事重做一遍,現在卻在寫好幾年前做過工作的報告。這是不是說明我真的老了呢?其實我心裡還和以前一樣,以為寫這種東西十足無用,但是又不可避免。我只有四十歲,人生的道路還相當漫長。我不能總是心懷厭倦罷。

  5

  我憎惡X海鷹時,就想起氈巴來。我,他,還有X海鷹,後來是一個三角。他們倆的裸體我都看見過。X海鷹的皮膚是棕色,有光澤,身體的形狀有凹有凸,有模有樣。氈巴的身體是白色,毫無光澤,就像磁器的毛坯一樣,骨瘦如柴,並且帶有童稚的痕跡。冬天他穿燈芯絨的衣褲,耳朵上戴了毛線的耳套,還圍一個黑色的毛圍巾。那圍巾無比的長,他把它圍上時,姿儀萬方;而且他還戴毛線的無指手套。這些東西都是他自己打的。氈巴會打毛活,給我織過一件毛背心。假如他肯做變性手術,我一定會和他結婚。不管手術成功不成功,他的Rx房大不大,都要和他結婚。當然,假如這樣的事發生了的話,X海鷹既得不到我,又得不到氈巴,就徹底破產了。

  等到X海鷹和氈巴結婚以後,她還常常來找我,告訴我氈巴的事跡。他經常精赤條條的在雙人床上趴著,一隻腳朝天翹著。氈巴的腳穿四十五號的鞋,這個號碼按美國碼子是十二號。除了在後腳跟上有兩塊紅,屁股上坐的地方有兩塊紅印之外,其它地方一片慘白。整個看起來氈巴就是一片慘白。氈巴的屁股非常之平,不過是一個長長的狀似牛腳印的東西罷了。他就這樣趴在床上,看一本內科學之類的書,用小拇指挖鼻子。當時是八零年,夏天非常的悶熱。X海鷹不再梳她的大辮子,改梳披肩發,這樣一來頭髮顯得非常之多。她也不穿她的舊軍裝,改穿裙子,這樣顯得身材很好。她說氈巴看起來非常之逗,她怎麼看怎麼想笑,連干那件事時都憋不住,因為氈巴的的那玩藝勃起後太可笑了。抱住氈巴光溜溜的身體時更想笑,總覺得這件事整個就不對頭。有了這些奇異的感覺,就覺得氈巴非常可愛。見了面我就想吻她,因為她是氈巴的老婆了。以前我對她沒有興趣,但是連到了氈巴就不一樣了,似乎氈巴的可愛已經傳到她的身上。但是她不讓我吻嘴唇,只讓吻臉腮。說是不能太對不起氈巴。然後我們就講氈巴的事來取笑。這是因為我們都愛氈巴,「愛」這個字眼非常殘酷。這也是因為當時我心情甚好,不那麼悲觀了。

  我愛氈巴,是因為他有一拳就能打出烏青的潔白皮膚,一對大大的招風耳,一雙大腳,而且他總要氣急敗壞的亂嚷嚷。他一點都不愛我,而且一說到我揍過他一頓,而且打他時勃起了,就切齒痛恨。這種切齒痛恨使我更加愛他。他愛X海鷹,而X海鷹愛我,這是因為有一天我們倆都呈X形,我躺在她身上。我很喜歡想起揍了氈巴一頓的事,不喜歡想起躺在X海鷹身上的事。因為後者是我所不喜歡的愛情。

  現在該講講我為什麼憎惡X海鷹了。這件事的起因是她老要談起我的痔瘡——「你的痔瘡真難看!」——每次她對我說這話,都是在和我目光正面相接時。一面說她一面把臉側過去,眼睛還正視著我,臉上露出深惡痛絕的樣子。這時我看出她的眼睛是黃色的,而且像貓一樣瞳孔狹長。也不知她是對我深惡痛絕,還是對痔瘡深惡痛絕。受了這種刺激之後,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講起姓顏色的大學生來。她很認真的聽著,聽完了總不忘說上一句「真噁心!」這話也使我深受刺激。後來她又對我說,我的痔瘡實際上不是那麼難看,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的事實際上也不噁心。這兩種說法截然相反,所以必有一種是假的。但是對我來說,哪一種真,哪一種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因為前一種說法深受刺激。我對她的憎惡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了。 第五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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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七年秋天,「拿起筆做刀槍」剛到我們樓里來時,外面的人老來挑釁,手拿著盾牌,小心翼翼地向樓腳靠近。大學生們看到這種景象,就唱起了悲壯的國際歌,拿起了長矛,想要衝出去應戰——悲歌一曲,從容赴死,他們仿佛喜歡這種情調。我告訴他們說,假如對方要攻樓,來的人會很多,現在來的人很少,所以這是引蛇出洞的老戰術——我在樹上見得多了。我們不理他們,只管修工事。過了不幾天,那座樓的外貌就變得讓人不敢輕犯。後來他們在對面架了好多大彈弓,打得我們不能在窗口露頭。於是我做了那架投石機,很快就把所有的大彈弓全打垮了。

  拿起比做刀槍闖到我們樓里那一年,學校里正在長蛾子。那種蛾子是深灰色的,翅膀上長著紅色的斑點。它們在空地上飛舞時,好像一座活動的垃圾堆;晚上撲向電燈泡時,又構成了碩大無比的紗燈罩。當走進飛舞的蛾群時,你也似乎要飛起來。走出來時,滿頭滿臉都是蛾子翅膀上掉下的粉。這是因為牆上貼了厚厚的大字報,紙層底下有利於蛾子過冬。那一年學校里野貓也特別多,這是因為有好多人家破人亡,家裡的貓就出去自謀生路。這兩種情形我都喜歡,我喜歡往蛾子堆里跑,這是因為我吸了蛾子翅膀上的粉也不喘,而在蛾子堆里跑過以後回家,我妹妹就要喘。她是過敏體質,我卻不是。我也喜歡貓。但是我不喜歡我妹妹。

  那一年秋天我隨時都有可能中頭彩,但我總是興高彩烈。人在興高彩烈的時候根本不怕中負彩。我還說過從十三歲起,我就是個悲觀主義者。但是一九六七年的秋天例外。

  現在可以說說我造的那台投石機。那東西妙得很,有風速儀測風,有拉力計測拉力,還有光學測距儀。所有能動的地方全是精密刻度。發she時起碼要十個人,有人報風力,有人用天平稱石彈,有人測目標方位和距離,數據匯總後,我拿個計算尺算彈道,五百米內首發命中率百分之百,經常把對面樓頂上走動的人一彈就打下來。如果打對面樓上呱噪的高音喇叭,一彈就能把喇叭中心的高音頭打扁,讓它發出「卟卟」的聲音。假如不是後來動了火器,就憑這種武器,完全是天下無敵。談到了火器,我和堂·吉訶德意見完全一致:發明火器的傢伙,必定是魔鬼之流,應當千刀萬剮:既不用三角學,也不用微積分,拿個破管子瞄著別人,二拇指一動就把人打倒了,這叫他媽的什麼事呀!到現在我還能記住那架投石機的每一個細節,包括每個零件是用什麼做的——用指甲掐來判斷木頭的質地,用鼻子來聞出木頭是否很乾。姓顏色的大學生是我的記錄員,負責記下石彈重量,風速,距離,拉力,等等。當然,還要記下打著了沒有。但是我根本用不著那些記錄,因為發she的每一彈都在我心裡——人在十六歲時記性好著哪。但是不管怎麼說,做試驗記錄是個好習慣。我一點沒記住打著了誰,被打到的人後來怎麼了。他們到底是從屋脊上滾了下去呢,還是躺在原地等著別人來救。說實在的,這些事我根本沒看到,或者是視而不見。我只看到了從哪兒出來了一個目標,它走進了我的she程之內,然後就測距離,上彈,算彈道。等打中之後,我就不管它了。一般總是打它的胸甲,比較好打。有時候和人打賭,打對方頭上的帽子。一彈把他頭上的安全帽打下來,那人嚇得在地下團團亂轉。對付躲在鐵網下的哨兵,我就she過去一個廣口玻璃瓶,裡面盛滿了羅絲釘,打得那人在網子後面噢噢叫喚。後來他們穿著棉大衣上崗,可以擋住這些螺絲釘,但是一個個熱得難受得很。再後來對方集中了好多大彈弓,要把我們打掉。而我們在樓板上修了鐵軌,做了一台帶輪子的投石機,可以推著到處跑。很難搞清我們在哪個窗口發she,所以也就打不掉,反到被我們把他們的大彈弓全打掉了。我們的投石機裝著鋼板的護盾,從窗口露出去時也是很像樣子(像門大炮)。不像他們的大彈弓,上面支著一個鐵絲編的,字紙簍子一樣的防護網(像個雞窩),挨上一下就癟下去。後來他們對我們很佩服,就打消了進犯的念頭。只是有時候有人會朝我們這邊吶喊一聲:對面的!酒瓶子打不開,勞駕,幫個忙。我們愉快的接受了他們的要求,一彈把瓶蓋從瓶頸上打下去。我的投石機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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