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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顏色的大學生長得很漂亮,眉毛和頭髮都很黑,皮膚很白。我和她親近時總是要勃起,而且我也知道勃起了是要幹什麼;但我就是不肯干。她怎麼也想不到我為什麼不肯——我是害怕暴露了自己是個濕被套。弄完了濕呼呼的甚是麻煩。假如她能想得到,就提早會安慰我說:這不要緊,反正大家都是濕被套,而且她不怕麻煩。後來她和我說過這樣的話,但是這也是很後來的事了。當時我正忙著策劃各種行動,晚上從地溝爬到校工廠里去,把各種工具偷回來,把我那座樓改造成個白蟻窩。我有一個計劃,想把我們樓地下再挖兩層,地上再加一層,為此已經運來了兩噸鋼管,還有好多水泥和鋼筋。假如這個計劃完成了,就可以在這裡守到二十一世紀。但是這個計劃沒完成。

  我給X海鷹講六七年的事,一講到姓顏色的大學生就算告一段落。從此她對別的事就不再關心,只問這一件事。我自己以為我的主要問題是打了氈巴,而我打他的原因是我愛他。但是這些話X海鷹連聽都不要聽。她總和我說這一句話:交待你和「姓顏色」的問題,別的事不要講了!

  2

  我說過,小的時候我到處去捉蜻蜓準備放在我的電源上電死,那時候我手裡提著一個鐵窗紗的籠子,手指中間還夾著一根粘杆。我可以悄悄走到一隻停在枝頭的蜻蜓背後,伸手去捏它的尾巴,也可以用桿頭的膠去粘它的翅膀。不管你怎樣捕獲它,總要在慢慢伸出手的同時,與它目光相接。在一片金色的朦朧下,蜻蜓有成千上萬隻細碎的藍眼睛,但是沒有一隻是管用的。每次我逮住一隻蜻蜓,都要帶著一聲嘆息把它放在籠子裡。後來我的籠子裡就有了好多紅蜻蜓,藍蜻蜓,還有一種古銅色的蜻蜓,我們叫它老仔。它們鼓動著翅膀,在被電死之前,翻翻滾滾。當然,我也可以不捉蜻蜓,讓它們繼續在天上飛。但是這樣一來,我就無事可干。

  小時候我逮到一隻蜻蜓之後,把它拿在手裡,逼視它的眼睛。這時候覆眼表面的朦朧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裡面每隻眼睛都放到了拳頭那麼大。在那一瞬間,蜻蜓也喪失了掙扎的勇氣。小時候我心地殘忍,殺氣極濃,這一點叫我終身難忘。這件事說明,雖然我一生的主題是悲觀絕望,但還有一種氣質在主題之外。這種氣質在我揮拳痛毆氈巴時,在我參加戰鬥時,還有在我電死蜻蜓時才會發揮出來。

  除了那台電死了無數蜻蜓的電源,我還造過一台百發百中的投石機。後來我也想過,那些被我們從樓頂上打下去的人都怎樣了,不過那都是好幾年以後的事。經過一番計算,得出一個觸目驚心的結論:假如那些人沒有死,起碼也負了重傷。因為投石機she出的石彈最起碼也帶有幾千焦耳的能量,被這麼多能量打中了胸口想要毫髮無傷,不管穿什麼盔甲都是不可能的事;更何況還要頭朝下的從五層樓上摔下去。雖然為了防著這種事,樓四周都張了繩網,但是頭朝下摔到網上也有可能會扭斷脖子。把一切情況都算上,挨上一彈而喪命的概率最起碼是百分之十五。這個結論使我很不高興,但這也是很後來的事。當時沒有人為死了人而傷心。當時是革命時期,革命時期沒有人會真的死。在革命時期里殺掉了對方一個人,就如在工商社會裡賺到了十幾塊錢一樣高興。在革命時期自己失掉了一個人,就如損失了十幾塊錢,有點傷心。這時候我們背上一段毛主席語錄:「這種方法也要介紹到老百姓那裡去,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種方法寄託我們的哀思……」,然後就一點也不傷心,因為傷心被這種程式消化了。這種種程式就是高級智能。因為有了這種種程式,好多東西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連死都不真了。但多少還有些真實的東西:我入了迷地造一架完美的投石機(那東西是用來打死人的,但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它會打死人);在睡夢中和姓顏色的女大學生擁抱接吻,導致了夢遺。這些事情雖然古怪,但是真實性就在古怪之中。我還記得姓顏色的大學生Rx房像兩個桃子,每天早上醒來時眼睛都又紅又腫;她把我掐得也真夠疼的。這就是真的東西。因為畢竟還有真的東西,所以活著還是值得的。我告訴X海鷹這些事,是要說明在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我胸中只是很多事中的一件,但是她連聽都不要聽。

  六七年秋天的清晨,你到我長大的那所大學去,可以看到我們家過去住的那座樓房呈現出一種怪模樣,以前它不是這樣,後來也不是這樣。有一個小個子從窗口爬出去,上了沒有瓦片的樓頂上從容不迫地走著,臉上蒙了一條黑紗巾。那個人就是我。我對對面樓上打來的磚頭不屑一顧,就算有一塊大磚頭就要擊中我的頭,也只稍稍弓一下腰,讓它擦過我的領子;就這樣向最高處走去。當時沒有任何事情讓我害怕。我臉上蒙著姓顏色的大學生的紗巾,它帶有一點甜甜的香味,還有髮絲沙沙的感覺。後來我走到最高的地方,伸了個懶腰,看到四周朝霧初升,所有的樓房都裸出了水泥的骨架,露出了黑洞洞的窗口,好像剛發了一場大水。空氣是黃澄澄的,好像溶化了鐵鏽的水。這種景象就像後來在美國看的那些劫後餘生的電影一樣。我發誓,再沒有一種景色讓我這樣滿意了。

  姓顏色的大學生從窗口爬上樓頂時不敢睜眼睛,需要有個人在一邊拉著她的手引她到該抓的地方,然後再爬下去,托她的腳到該蹬的地方。這個過程就像把一個大包裹拖上樓去時一樣,那個人手裡還要拿一根鎬把,因為對面樓上的人看到有人以近似靜止的速度順著腳手梯往上爬,就會用大彈弓打。他們投she過來的磚頭飛到這裡時速度已經相當慢,可以用木棍一一擊落,但是也需要眼明手快。這個人通常是我。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笨的爬樓的人,而且她還敢說我是個小叭狗。她簡直又累贅,又討厭,十分可恨。但是後來我很愛她。這說明可恨和可愛原本就分不清。

  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爬地溝到海淀鎮去買大餅,那些地溝是磚頭砌成,頂上蓋著水泥板。從裡面用燈光照著時,那些磚頭重重疊疊,仿佛要向裡面壓下來。那是一段不近的路。我們倆都戴了塗膠的手套,姓顏色的大學生膝蓋上還套了田徑隊員練腿時綁的砂袋——當然,袋裡的鐵砂倒掉了。我告訴她說,進了地溝就要像狗一樣爬,口袋裡的東西都要掏出來,否則會丟掉。她就把錢拿出來,塞到辱罩里,以免爬掉了。然後我們下到地溝里,開始爬了。我嘴裡叼著馬燈,爬起來膝蓋不著地而且很快,這種技術也不是練了一年兩年。姓顏色的大學生跟在後面,看來她爬地溝還有點天份,能跟上我。爬了一段,姓顏色的大學生忽然坐在地下,說:「小叭狗!!」,就哈哈地笑起來了。

  3

  那年深秋時分,我在四樓上鋪設了鐵道,架起了軌道,這樣我和我的投石機就能及時趕到任何危機地點。除此之外,我還在策劃把投石機改為電動的,讓它一分鐘能發she十二顆石彈。在此之前,我已經把那座樓改造成了一顆鐵蒺莉。本來這樣子發展下去,誰也不能把我們從樓里攆走,就在這個時候,校園裡響起了稀疏的槍聲。只要有了槍炮,我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拿起筆做刀槍」的人開始商量如何去搞槍,我卻一聲也不響。也許他們能夠搞到槍,但是以後的事不再有意思了。他們還說讓我回家去,說我呆在這裡太危險;其實他們並不真想讓我回家去,因為在打仗的時候誰都不希望自己的隊伍里有人回家。後來我勸他們都回家去,他們不肯聽,我就一個人回家去了。因為這再也不是我的遊戲。憑我的力量也守不住這座樓。在我看來,一個人只能用自造的武器去作戰,否則就是混帳王八蛋。羅馬人總是用羅馬的兵器去作戰,希臘人總是用希臘的兵器去作戰。那時候的人在地上揀到了德國造的毛瑟手槍,肯定會把它扔進陰溝,因為他們都是英雄好漢。總而言之,鑽地溝離開那座樓時,我痛苦的哭了起來,用拳頭擦著眼淚。我想古代的英雄們失掉了自己的城邦時也會是這樣。還沒等我爬完地溝,我身上的殺氣就無影蹤。我又變成了個悲觀的人。t靮p顊

  等到六七年的武鬥發展到了動槍時,我離開了「拿起筆做刀槍」回家去了。有人可能會說我膽小,但我決不承認。因為用大刀長矛投石機戰鬥,顯然需要更多的勇氣。就以我們院為例,自從動了槍,就沒有打死過一個人。這一點絲毫不足為怪,因為在歷史上也是刀矛殺掉的比槍炮多得多。原子彈造出來已經有四十多年了,除了在日本發了兩回利市,還沒有炸死過一個人。

  我在六七年遇到的事情就是這樣結束的。到了七四年冬天受幫教時,我把它一一告訴了X海鷹。小時候有一位老師說我是一隻豬,我恨她恨到要死,每天晚上在床上時都要在腦子裡把她肢解掉;而第二天早上到學校時,她居然還是好好的活著,真叫我束手無策。後來我每次見到她,都說「老師好」,而且規規矩矩的站著。過了一陣子她就不再說我是豬,而且當眾宣布說她很喜歡我。我在X海鷹面前磨屁股並且受到逼問時,對她深為憎惡,但是憎惡沒有用處,必須做點什麼來化解憎惡。聊大天也是一種辦法。

  我憎惡X海鷹的舊軍裝,她坐在桌前時,毫無表情地擺弄著一支原子筆,好像在審特務一樣。如果她不穿軍裝,對我就要好得多,我認為她是存心要羞辱我。除此之外,她還梳了兩條辮子,辮稍搭在肩膀上。假如我不說話,屋子裡空氣沉悶,好像都壓在我頭上。有一隻蒼蠅從窗fèng里飛出來,慢慢地在屋裡兜圈子。我知道有一種水叫重水,比一般的水要重。還有一種空氣是重空氣,假如不用話去攪動,就會自動凝結。那時候我的肚子並不餓,所以我不是在零維空間裡。但是我被粘在了凳子上不能動,所以我是在一維空間裡面。這使我感到難以忍受,所以我把什麼都往外講。在我的夢裡,X海鷹掉到冰冷的水裡,我把她撈了上來。她被困在燃燒的樓房裡,我又把她救了出來。我是她在水深火熱里的救星。假如沒有我的話,她早就死了一百回了。但是這些尚不足已解釋五月間我怎麼會和她發生性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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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時光推到我在豆腐廠里當工人時,廠里男廁所的南牆原來刷得不白,隔著凝固的灰漿還能看到後面的磚頭;所以那層灰漿就像吹脹的牛尿脬,刷了桐油的紙,大片的雲母,或者其它在古代被認為是透明的東西。裡面的磚頭很碎,有紅的,也有青的,粘在灰黃色的灰漿里,像一幅意義不詳的鑲嵌畫。後來這些東西就再看不見了。因為老有人在牆上畫一個肘部高揚,半坐著的裸女;又老有人在上面添上毛扎扎的器官並且添上老魯的名字;然後又老有人用灰漿把她刷掉。這堵牆因此被越塗越白,顯得越來越厚,牆裡面的磚頭看不到了。牆裡面的一切也逐漸離我而遠去。這件事在我看來有一點模糊不清的寓意:在一堵牆是半透明的時候,後面好像有另一個世界,這時候世界好像更大一點。它後來變得不透明了,世界就更狹小了。七四年我看到的廁所里的牆壁就是這樣的。當時我不是畫家,也沒有學數學。我什麼都沒做過,也沒有任何一種專門的知識。一切一切都和我割破手腕時是一樣的,所以可以說我保留了六歲時的樸實和天真。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觀察世界,算出什麼時候中負彩。而世界的確是在我四周合攏了。這是否說明我很快就會中頭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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