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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到美國去,看過像《九周半》之類的書,又通讀了弗洛伊德的著作。前者提供了一些感性的知識,後者提供了一種理論上的說法。這些知識和我們大有關係,因為在中國人與人的距離太近,在世界其它地方,除了性愛的夥伴不會有這麼近,故而各種思想無不帶有性愛的痕跡。弗洛伊德說,受虐狂是這樣形成的:假如人處於一種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就會愛上這種痛苦,把它看成幸福。從我個人的經歷來看,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但是有關虐待狂形成的原因,他說得就不全對。除了先天的虐待狂之外,還有一種虐待狂是受虐狂招出來的。在這方面,可以舉出好多例子。以下例子是從一本講一九零五年日俄海戰的書里摘出來的,當時日本人沒有宣戰,就把停在旅順口外的俄國戰艦幹掉了好幾條:

  「帝俄海軍將戰艦泊於外海,且又不加防護,招人襲擊。我帝國海軍應招前往,贏得莫大光榮。」

  按照這種說法,俄國人把軍艦泊於外海不加防護,就好像是撅起了屁股。日本人的魚雷艇是一隊穿黑皮衣服的應招女郎,揮舞皮鞭趕去打他們的屁股,乃是提供一種性服務。這段敘述背後,有一種被人招了出來,無可奈何的心境。還有個例子是前納粹分子寫的書里說,看到猶太人被剃了大禿瓢,胸口戴著黃三角,乖乖的走路,心裡就痒痒,覺得不能不過去在那些禿頭頂上敲幾個大包。假如這些例子還不夠,你就去問問文化革命里的紅衛兵幹嘛要給「牛鬼蛇神」剃陰陽頭,把他們的臉畫得花花綠綠的——假如他們不是低頭認罪的話,那些紅衛兵心裡怎會有這些妙不可言的念頭?另一些例子是我們國家的一些知識分子,原本迂頭迂腦,傻呼呼的,可愛極了。打了他一回,還說感覺好極了,巴不得什麼時候再挨一下。領導上怎能抗拒這種誘惑呢?所以就把他們打成右派了。我看到氈巴白白淨淨,手無縛雞之力,也覺得他可愛極了,不打他一下就對不起他。而我在X海鷹那裡受幫教時,因為內心緊張,所以木木痴痴,呆呆傻傻,也就難怪她要虐待我了。這些解釋其實可以概括為一句:假如某人總中負彩,他就會變成受虐狂。假如某人總中正彩,她就會變成虐待狂。其它解釋純屬多餘。

  X海鷹出門的時候,只要我不當班,就要把我帶上。我說:原來你不是把我鎖起來的嗎?她說:原來鎖,現在不;因為「你翻我抽屜」。就這樣把我帶到公司團委去。別人見了就問她:這小伙子是誰?X海鷹說:我們廠的一個後進青年,叫王二。聽見這樣的介紹,我就出了神。直到她叫我:王二,把你乾的壞事說說!才回過神來。然後我就簡約的介紹道:我把我們廠團支委氈巴的一條肋骨打斷了。她說:講得仔細一點!我就說:是這樣子的,我扭住了氈巴的領子,第一拳打中他的右眼,第二拳打中了他左眼,以後的拳頭都打在他軟肋上……X海鷹說:夠了!你到外面等我罷。於是我到辦公室外面去站著,叉手於胸,聽見裡面嘻嘻哈哈的笑。

  X海鷹去公司時,騎一輛自行車,我跑步跟在後面。為了躲老魯,我把自行車擱在隔壁酒廠了,假如爬牆距離很近,要是從地面走就很遠。我跑步時,像一切身體健壯的小個子一樣,雙臂緊貼身體,步伐緊湊,這樣能顯得高一點。跟在X海鷹背後時,更顯得像個馬弁。跑著跑著就會唱出一支歌來,是歌劇《阿伊達》中奴隸們的合唱——這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像個奴隸。我這個人的最大缺陷還不是色盲,而是音盲。從來沒有任何人能聽出我在唱什麼。這就是說,在任何時期,任何時代,我想唱什麼都自由。當然,我唱起來也是絕對的難聽。但我不是文字盲,也就是說,我寫出的文字別人能夠看懂。這就是說,我不是在什麼時候想寫什麼都自由。除了不自由,我還不能保證自己寫出的東西一定會好看。照我看這一條最糟糕。

  我在X海鷹面前坐得筆直筆直時,我們倆之間就逐漸無話可說了。與此同時,那間小房子裡逐漸變綠了。這是因為院子裡那些飽經滄桑的樹逐漸長出了葉子,那些葉子往窗戶里反光。那些樹叫「什麼榆」,「什麼梅」等等,都是些很難記住的名字,一棵棵羅鍋的羅鍋,駝背的駝背,都像一些小老頭;那些樹上的肉瘤就像壽星老多肉的額頭。人家說,不管什麼動物,都是閹了以後活得長。所以我懷疑這些樹都被閹過。院裡還有一棵赤楊樹,長得極瘋,大概不會比我更老,已經長得一個人都抱不過來;樹身開裂,流出好幾道暗色的水來,這棵樹肯定沒有閹過。那棵樹老長毛毛蟲,不像那些榆啦,梅啦,什麼都不長。我在那張凳子上直著脖子看樹長葉子,看到入神時,常常忘了自己是誰,更忘了X海鷹是誰,與此同時,我倒記住了院子裡每一棵樹的模樣。冬天下雪後,有人把雪堆在樹根下。庭院深深不見天日,雪也經久不化,只是逐漸變得烏黑,向下縮去,最後變成了一層泥。到了這個時候,所有該長的葉子都長了出來,院子也變成了一片濃綠。這個院子原有的臭氣都滲到樹葉里,看不到了。相反倒能聞見一股葉子的清新氣。這時候我影影綽綽的想到:我和樹木之間可能有血緣關係——我是多麼喜歡樹呀!身為一棵樹,遇到什麼都可以泰然處之了。七四年春天的事就是這樣的。

  後來我和我老婆到英國去玩時,騎著租來的自行車走在英格蘭鄉間窄窄的公路上。走到一個地方,看到路邊上圍欄里一大片樹林子。她說鑽進去,我們就鑽進圍欄。進去以後遇到一條大狗。我狠狠的瞪了它一眼,把它瞪跑了。然後我們就鑽到林子裡去,這裡一片濃綠,還充滿了白色的霧。我老婆大叫一聲:好一片林子呀!咱們壞一壞吧!於是我們就壞了起來。享受一個帶有霧氣,青糙氣息和寂靜無聲的性。壞完以後,又在林子裡到處遛。忽然又碰上了那條狗,這會我再瞪它,它卻不跑了,反而汪汪的叫。然後那狗背後就鑽出個人來,肘彎里挎著雙筒獵槍。那人使勁看了我們一眼(這時候我們倆身上除了雞皮疙瘩一無所有),然後無聲的笑了一笑,說道:穿上衣服,來喝咖啡。喝咖啡的時候那人老憋不住要笑,我老婆卻鎮定如常。臨走時還問他吃糖不吃。那是個香蕉臉的老頭子。把我們送出大門時,他偷偷對我說:你老婆真了不起。而我從始至終一言不發,保持了泰然自若的態度。等到出了他家的門,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要把他那條獵槍奪過來,給他當胸一槍。這種事幹起來當然是很不好的,最起碼可以叫做以怨報德。但只是想想就沒有什麼不好了。

  七四年春天我坐在椅子上看院子裡的樹,一言不發。X海鷹躺在床上看手錶,到了一定的時候跳起來說:走!我就跟她走,跟在自行車背後跑步,從來不問她到哪裡去。或者眼看天色向晚,她坐起來遞給我個飯盒,說:「打飯」,我就出去給她打一份炒疙瘩來,雖然我也想問問她,成天吃這一種東西膩不膩,但我從來不問。等到天黑以後,她伸個懶腰說:困了;我就走出這個房子,小心的把房門帶上,自己回家去了。

  X海鷹和我說話時越來越簡約,而且逐漸沒有了主語。比方說,叫我坐直,就說:「坐直」,叫我給她打飯,就說:「打飯」!叫我跟她走,就說:「走」,這些話言簡意賅,但是我逐漸不知道我是誰了。後來她逐漸連話都不說了,改為用手勢:讓我坐直往上一指,讓我去打飯就指指飯盒,讓我回家去就指指門,讓我跟她走,什麼都不用說,我自然會跟上。她指指嘴,我就開始講自己過去遇到的事情。這樣在她面前我的內心就一片空明,到了該做什麼的時候自然會做。在這些簡單的動作里逐漸產生了樂趣,而且經久不衰。我常常夢到X海鷹,把她吊在一棵歪脖樹上,先親吻,愛撫,然後剝光她的衣服,強xx她。我就這樣地愛X海鷹,因為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第五章(上)

  六七年我把「拿起筆做刀槍」招到家裡來的事可以這樣解釋:我用這種方法給自己爭到了一片領地。雖然這座樓在別人的圍困之下,但是他們還沒攻進來。雖然這樓里除了我還有別人,但是他們和我是一夥的,這個樓怎麼說都有我的一份。雖然得到這座樓的方式不大合法,但是當時也沒有合法的事。最主要的是在這裡我想怎麼幹就可以怎麼幹,但是第一件事就是不能讓人衝進來,把它從我手裡搶回去。所以我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修成銅牆鐵壁。為此我已經竭盡全力,但是還是不能保住它。後來我就再也沒有過屬於我的領地。

  我在那座樓里戰鬥時,精神亢奮,做每件事都有快感。那時我一天乾的工作,現在一年也干不完(假設是給公家干)。假如讓弗洛伊德解釋,他會說因為我當時年齡太小,處於性慾的肛門時期,因為性慾無處發泄,所以鬥志昂揚。我覺得這種說法不對。屁眼太小,不足以解釋我當年的昂揚鬥志。

  我們守在那座樓里時,夜裡沒有太多的事,只是不能睡死了,叫人家摸了營去。所以打盹時,都是兩個人一對背抵背。有個女大學生,不是姓黃,就是姓藍,再不就是姓洪,總之是一種顏色,每回我都和她抵背。晚上睡著時是抵著的,早上醒時準是摟在一起。有時臉還貼在她Rx房上。這件事也能說明我不是在肛門時期。

  假如我本人也能算個例子的話,就可以證明男人的性慾從來就沒有過一個肛門時期,只有過自命不凡的時期。那個時候看不起一切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包括老頭,老太太,小孩子,還包括和自己最不一樣的人——女孩子。雖然心裡很想和她們玩玩,嘴頭上又不承認。

  我乾的最糟糕的事,就是告訴了X海鷹有姓顏色的大學生這個人,還告訴她說,姓顏色的大學生梳了兩條辨子,後腦勺枕起來像個棕織的墊子。後來她就老問那姓顏色的是怎麼一個人,簡直麻煩得要命。我早就告訴了她,姓顏色的大學生是個女的,她還是問個不休,老打聽那個人在哪裡,好像要搞同性戀一樣。

  有關那位姓顏色的女大學生,有一點需要補充的地方,那就是在我清醒的時候,也覺得她挺麻煩的。比方說,我正在五樓頂上和一伙人汗流浹背地布置滾木檑石,準備把進犯者通通砸死,忽聽她在二樓叫我,就急星火撩地跑了去。你猜是叫我幹啥罷——叫我吃麵條。我留在這樓里,破壞了自己的房子,出賣了自己家的利益,還長了一身虱子,就是為了吃這種沒油沒鹽盛在茶缸里的麵條嗎?我對她很反感,覺得她婆婆媽媽的。但這是我清醒時候的事。到了我睡著,或是自以為睡著了的時候,就和她擁抱,接吻,用雙手愛撫她的Rx房。幹這種事時,她老掐我的胳膊,第二天胳臂上青印累累。這說明這樣的事發生過。但是不管她怎麼掐,我都沒有醒來。除了沒有醒,別的事都和醒著時一樣。比方說,過道里點了一盞馬燈,燈光一會兒紅,一會黃,游移不定。地下有好多糙墊子,給人一種建築工地的印象。我一點沒覺得是在我住了十幾年的家裡。姓顏色的大學生嘴裡有一股奶油軟糖的味道。她辱罩左邊有四個扣子,解起來麻煩無比。在那方寸之地集中的扣子比我全身剩下的扣子還多,這說明女人簡直是不能沾。我已經決定把這當一場夢,不管她怎麼掐,都不肯醒來。這件事我沒有告訴X海鷹,任憑她怎麼問。我覺得把這種事告訴她不適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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