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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搜我是領導上的布置——搜查可疑分子的衣兜,尋找畫了反革命yín畫的炭條——但是也輪不到氈巴來搜我的兜。當時我就很氣憤,但還沒有想到要揍。後來在浴池裡,看著他的裸體,忽然又覺得不揍他不成。第二天他又掏我的兜,這時我已經把怎麼揍他完全想好了。本來可以揍到他啞口無言,誰想手頭失准,居然打出了x光照得出的傷害,這一下又落到理虧的地步了。但這不是故意的,我小時候和人打架回回要敲打對方的肋下,從來沒打斷過什麼,假如我知道會把他肋骨打斷,絕不會往那裡打。

  我們廠里出了那些畫之後,老魯大叫大嚷,給公安局打電話,叫他們來破案。公安局推到派出所,派出所派個警察來看了一下,說應該由你們本單位來解決。最後公司保衛科來了一個衣服上滿是油漬的老劉,臉上紅撲撲的滿是酒意,手持本世紀四十年代大量生產的蔡司相機,進到廁所里照了一張相,消耗了一個小孩拳頭大小的閃光燈泡。那個燈泡用以前裡面塞滿了爛紙一樣的鎂箔,閃了以後,就變得白而不透明,好像白內障的眼球。但是後來要相片卻沒有,因為拍照時忘了放底片。讓他補拍也不可能,因為那是最後一顆閃光燈泡,再也沒有了,想買也買不到。這很顯然是沒把老魯的事當真事辦。這位老劉我也認識,照我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蛋,和我不同的是他一輩子沒出過事。老魯很生氣,自己來破這個案子,招集全廠的好人(黨團員,積積分子)開會。我想他們的第一個步驟,就是找王二犯案的真憑實據。氈巴這傢伙,也是與會者之一。

  有關那些畫的事,還有一些可以補充的地方。假設你是老魯罷,生活在那個乏味的時代,每天除了一件中式棉襖和氈面毛窩沒有什麼可穿的,除了提著一個人造革的黑包去開會沒有什麼可乾的,當然也會煩得要命。現在男廁所里出了這些畫,使她成為注意的中心,她當然要感到振奮,想要有所作為。這些我都能夠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只是她為什麼要選我當犧牲品。現在我想,可能是因為我總穿黑皮衣服,或者是因為我想當畫家。不管是因為什麼罷,反正我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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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關我不像好人,以下這件事可以證明:後來我到美國去留學時,在餐館裡打工端盤子。有幾個怪裡怪氣的洋妞老到我桌上來吃飯,小費給得特別多。除此之外,還講些我聽不懂的話。又過了些日子,老闆就不讓在前台幹了,讓我到後面刷盤子。他還說,不關他的事,是別的客人對他說我這樣子有傷風化。其實我除了臉相有點凶,好穿黑皮衣服之外,別無毛病。而穿黑皮是我自幼的積習,我無非是圖它耐髒經磨,根本就不是要挑逗誰。但是假如我是好人的話,就不會穿黑皮衣服,不管它是多麼的經髒耐磨。

  我揍氈巴之前,先揪住他的領子狂吼了兩三分鐘「有賊」,把浴池裡的人全叫了出來。當時我精赤條條,身上還有肥皂沫。氈巴又羞又氣,而且掙不開,不由自主的打了我幾巴掌。這件事完全在我的算計之內,因為打架這件事在任何時候都是誰先動手誰沒理的。等到大家都看清他先打我了以後,我才開始揍他。當時氈巴把衣服脫了一半,上身還穿著毛衣,下半截穿著中間有口的棉毛褲,從那個口裡露出他那半截童稚型的xxxx,好像貓嘴裡露出來的半截魚腸子;遠沒有我這樣什麼都不穿的利索。動手之前我先瞄了他一眼,看見了這些,然後才開始打。第一拳就打在他右眼眶上,把那隻眼睛打黑了。馬上我就看出一隻眼黑一隻眼白不好看,出於好意又往左眼上打了一拳,把氈巴打得相當好看。有關這一點有些要補充的地方:第一,氈巴白皮膚,大眼睛;第二,他是雙眼皮。最後,他是凹眼窩。總之,眼睛黑了以後益增嫵媚。酒廠的師傅們都給我喝彩。當時我可能有點得意忘形了,忘記了打架這件事還是誰把別人打壞了誰理虧。當時我光著屁股,打得十分興奮,處於勃起狀態,那東西直翹翹的,好像個古代的司南(司南是指南針的前身,是漆盤裡一把磁石調羹,勺把總是指著正南——而我這個司南指得卻是氈巴),後來他抱怨說:打我打得好得意——都直了!當然,這是出於誤會,我有好多古希臘陶畫的圖片,畫了一些裸體的賽跑者,可以證明人在猛烈運動時都要直。而揍氈巴就是一種劇烈的運動。這是因為腎上腺素水平升高,不含性的意味,更不能說明我是虐待狂。我也受了傷,右手發了腱鞘炎,不過這件事後來我沒敢提,因為它是握成拳頭往人家身上撞撞出的毛病。我把他打了一頓的結果是使他背上了個作賊的惡名——雖然他掏我的兜是領導分配的任務,但這是秘密工作(undercover),領導上絕不會承認自己曾派了人去搜職工的口袋;我也得了個心毒手狠的歹徒之名。照我看,這樣的結果也算公平,我們倆可以盡釋前嫌了,但是一上了班他就坐在工具箱上,一點活也不干,像受了強xx一樣瞪著我。我被瞪急了之後,就說:氈巴,別光想你自己有理。你替我想想,我這個人大大咧咧的,萬一哪天不小心把炭條放進衣兜裡帶到廠里來被你搜出來,不就完了嗎!我不揍你成嗎?這句話把他的話勾出來了。他抱怨說,我像流氓一樣揍他,下的全是毒手。這就是說,他也承認我揍他是有道理的,只是不該打得這麼狠。對此我也有道理可講:其一,假如我兜里有炭條,被他搜了出來後果就不可想像,所以是他先下了毒手;其二,假如他比較有戰鬥力,我也不能把他揍成這樣,所以這也怪他自己。於是我們倆爭論了起來。在詭辯方面和在打架方面一樣,他完全不是我的對手。爭到了後來,他很沒出息的哭了起來。

  等到氈巴好了以後,眼睛上的青傷又過了好久才消散。那段時間他眼皮上好似帶著黑色的花邊,仔細看時,還能看出黑色的顆粒從眼窩深陷的地方發散出來。這段時間裡,我常常久久地端詳著我自己的傑作。不管怎麼說,那是兩片好看的東西。

  氈巴這孩子很好學,上班時經常問我些問題,有時是幾何題,有時是些典故,我都盡所能回答他了。有一次他問我:什麼叫「一個氈巴往裡戳」,這可把我難倒了。我問他從哪兒看來的,他還不告訴我。後來我自己想了出來,準是紅樓夢上看的!紅樓夢上的xx巴是毛字邊(——我甚懷疑是曹雪芹自造的字),他給認成氈巴了。從此我就管他叫氈巴,阿氈,小氈等等。有一天晚上我在短波上聽了一支披頭士的歌,第二天上班就按那個譜子唱了一天:氈氈氈氈氈氈氈。別人聽見我管他叫氈巴,也就跟著叫。開頭氈巴一聽這名字就暴跳如雷,要和我拼命(當然這時他也明白了氈巴是什麼意思),但是近不了我的身,都被我擒住手腕推開了。後來大家都管他叫氈巴,他也只好答應。從此他就再沒有別的名字,就叫氈巴。誰想他就因此記恨了我,甚至參加到迫害我的陰謀里去。這說明他是個卑鄙小人。但是他不同意這個評價,並且反駁說,假如他叫我一聲氈巴,我答應了,那他就承認自己是個卑鄙小人。我沒和他做這試驗,因為不管他是卑鄙小人也好,不是卑鄙小人也罷,反正我的麻煩已經染上身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又何必去承認自己是氈巴呢?

  我揍了氈巴一頓,把他打壞了,老魯就打電話把警察叫來,讓他們把我捉走。但是她說話時嗓門太大,樣子太奇怪,反而使警方長了個心眼。他們不來捉我,先到醫院去看氈巴。這一回氈巴表現出了男兒本色,告訴警察說,我們倆鬧著玩,王二一下子失手把他弄傷了。他還說,我們倆是哥們兒,要是把我捉走了,他會很傷心。警察同志聽完這些話,轉身就回局裡去,再怎麼叫都不肯來了。但是這只能暫時保我平安無事,因為老魯已經得了辭,每回開會都說:像王二這樣一個流氓,打人兇手,下流貨,我們為什麼要包庇他?這樣說來說去,豆腐的問題難以提到會議日程上來,大家都不勝其煩。另外,她畢竟是頭頭嘛,大家就開始恨我了。我聽說廠里的領導們已經決定一有適當的機會就把我送出去,能送我勞改就勞改,能送我勞教就勞教,總之要叫我再也回不來。除此之外,所有的工人師傅也都不再同情我。以前午飯時我爬到廚房的天窗吊下飯票和飯盒,大師傅搶著給我上飯。老魯嚷嚷說不給他飯吃,大師傅還敢回嘴:人是鐵飯是鋼,怎麼能不讓人家吃飯?現在就不成,人家不給我打飯,還說:你小子下來罷,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哇!好在還有氈巴給我打飯,不然中午就只好挨餓了。這件事的真實含義是我的事犯了。生為一個壞蛋,假如一輩子不犯事的話,也可以樂享天年。假如犯了事,就如同性戀者得了愛滋病,很快就要完蛋。

  大家都恨我,我不能恨大家,這種態度叫作反人類。我也不能恨老魯,她是頭頭嘛。我就恨那個畫了裸體女人,叫我背了黑鍋的人,發誓說,只要逮著一定要揍他。但是連我都想不出他是誰來。氈巴說道,得了罷王二,你別裝了。這兒就咱們兩個人。這話說得我二二忽忽,幾乎相信是我自己畫了那些畫,但我又記得自己沒有夢遊的毛病。再說,我家離廠里遠得很,游也游不到這裡。這個謎過了三年,也就是說,到了七七年才揭開。那一年我們廠有一個叫窩頭的傢伙考上了美術學院。這位窩頭別人說他有三點叫人弄不清:

  1,他是男是女;

  2,他會不會說話;

  3,他長沒長黑眼珠——這是因為他太愛翻白眼了。怎麼想不到小小一個豆腐廠,除了我之外,居然還有人會畫畫,而且沒有色盲,詫異之餘,竟然忘了要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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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關氈巴,我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我一直很愛他,這絕不是因為我是個同性戀者。我是個毛髮很重的小個子,說起話來聲音嘶啞,氈巴是個文質彬彬的瘦高個,講話帶一點厚重的鼻音。我想永遠和他呆在一起,但是這是不可能的事。後來無論到了什麼地方,我都忘不了給他寄張明信片。比方說,在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門前,我就寫了這麼一張明信片:

  親愛的氈:

  我到了羅馬。下一站是奧地利。

  王二

  我這麼幹,是因為氈巴集郵。給他寫信有一個特殊的困難:我老記不起他姓什麼來;現在就又忘了,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再想起來。他當然是不姓詹。他掏我的口袋找炭條,決不是為了密報給老魯,而是另外有人指使。在這件事上,他有非常可以原諒的動機。但是他實在太可愛了,不能不打。如果一個八十公斤的壯漢這樣冒犯了我,我當然也會發火,但是怒氣肯定在不至動手的範圍之內,這是因為後者太不可愛了,不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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