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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回國以後,一見到氈巴,他就尖叫著朝我撲過來,想要掐我的脖子。都是因為我的明信片,大家又知道了他是氈巴。本來他拼死拼活考醫學院,就是想離開豆腐廠,不再被人叫成氈巴。但是等他當了大夫,我又給他寄了這些明信片,把他的一切努力全破壞了。現在連剛出護校的小護士都管他叫氈大夫,真把他氣死了。假如讓我畫出氈巴,我就把他畫成個不足月胎兒的模樣,壽星老一樣的額頭,老鯰魚一樣的眼睛,睜不開,也閉不上,脖子上還有一塊像腮一樣的東西。手和腳的樣子像青蛙,而且拳在一起伸不開。他的整個身子團在一起,還有一條尾巴,裹在一層透明的膜里。如果他現在不是這樣,起碼未出娘胎時是這樣的。我一看見氈巴,就要想像他在娘胎里的模樣。我喜歡他在娘胎里的模樣,也喜歡他現在的模樣。我愛他要直愛到死。 第二章(上)

  1

  從美國回來以後,我到一個研究人工智慧的研究所工作。這個所里有一半人是從文科改行過來的,學中文的,哲學的,等等。還有一半是學理科的,學數學的,學物理的,等等。這些人對人工智慧的理解,除了它的縮寫叫"AI",就沒有一點一致的地方。他們見了面就爭論,我在一邊一聲不吭。如果他們來問我的意見,我就說:你們講得都有道理,聽了長學問。現在他們正在商量要把所名改掉,一伙人打算把所名改成"人類智慧研究所",另一伙人打算把所名改成"高級智能研究所",因為意見不一致,還沒有改成。來徵求我的意見,我就說:都好都好。其實我只勉強知道什麼叫"AI",一點都不知道什麼叫"人類智慧",更不知"高級智能"是什麼東西。照我看來,它應該是些神奇的東西。而我早就知道,神奇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但是這不妨礙我將來每天早上到叫智慧或者高級智能的研究所里上班,不動聲色地坐在辦公室里。這就叫玩深沉吧。但是一想到自己理應具有智慧,或者高級智能,心裡就甚為麻煩。唯一能讓我提起興致的事是穿上工作服去幫資料室搬家。資料室總是不停地從一樓搬到五樓,再從五樓搬到一樓,每次都要兩個星期。等忙完了又要搬家,所以就沒見到它開過門。搬家時我奮勇當先,大汗淋漓,雖然每次都是白搬,但我絲毫不覺得受了愚弄。

  別人朝王二猛一伸手的時候,他的右手會伸出去抓對方的手腕(不由自主),不管對方躲得有多快,這一抓百不失一。這是因為王二小時候和別人打架時太愛抓人家手腕子,而且打的架也太多了。現在王二不是小孩子了,沒有人找王二打架,但是別人冷不防把手伸了過來,他還禁不住要去抓,不管是誰。他知道要是在沙烏地阿拉伯犯這種毛病,十之八九會被人把手砍掉,所以儘量克制別犯這毛病。最近一次發作是三年前的事,當時王二在美國留學,沒錢了到餐館裡去刷碗,有一位泰國waitress來拿盤子,拿了沒刷好的一疊盤子。當時右手一下子就飛了出去,擒住人家的手腕子。雖然只過了十分之幾秒王二就放開,告訴她這些還沒弄好呢,拿別的罷,但是整個那一晚上泰國小姐都在朝王二騷首弄姿,下了班又要坐他的車回家。據一位熟識的女士告訴王二,這一拿快得根本看不到,而且好像帶電,拿上了心頭怦怦亂跳,半身發麻。小時候和王二一起玩的孩子各有各的毛病,有人喜歡掐別人的脖子,有的喜歡朝別人襠下踢,不知他們的毛病都好了沒有。

  在豆腐廠里,等到大家都覺得王二的事已經犯了時,他對自己也喪失了信心。倒是氈巴老給王二打氣,說可以再想想辦法。後來他又提出了具體的建議,讓王二去找X海鷹。王二說他根本不知道有個X海鷹。他說不對,這個人還到這裡來過。這就更奇怪了,聽名字像個女名,而磨豆漿的塔上從來沒有女人來。後來氈巴一再提醒,王二才想起秋天有那麼一天,是上來過一個女人,穿了一身舊軍裝,蹬一雙膠靴,從他們叫作門的那個窟窿里爬了進來。到了冬天,他們就用棉布帘子把門堵起來。這間房子還有幾個窟窿叫作窗子,上面堵了塑料布。房子中間有個高高的大水槽子,他們在裡面泡豆子。除此之外,還有磨豆漿的磨,電動機等等應該有的東西。那一天王二倚著牆站著,兩手夾在腋下,心裡正在想事情。來了人眼睛看見了,心裡卻沒看見。據氈巴說,王二常常犯這種毛病,兩眼發直,呆若木雞,說起話來所答非所問。比方說,他問王二,合絡車間敲管子,你去呢還是我去?不管答誰都可以,王二卻嗚嗚地叫喚。所以人家和王二說話,他答了些什麼實在是個謎——他也不想知道謎底。她在屋裡轉了幾圈,就走到王二身邊來,伸手去按電閘。好在王二是發愣,沒有睡著,一把把她拿住了。如果被她按動了電鈕,結果一定很糟。這樣螺旋提升機就會隆隆開動,大豆就會湧上來,倒進水槽,而氈巴正在槽底沖淤泥。那個水槽又窄又深,從里往外扒人不容易。其實王二在那裡站著就是看電閘的,根本不該讓該海鷹走近,出了這樣的事他也有責任。但是這傢伙只是板著臉對她說道:進了車間別亂動,然後把她放開了。與此同時,氈巴聽見外面有響動,就大喊大叫:王二,你搗什麼鬼?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啊!像王二這麼個人,讓人家把命托到他手上而且很放心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一聽有麻煩,趕緊就溜了。因此王二就算見過她一面,但是人家長得什麼樣子都沒大記住。只記得臉很一般,但是身材很好。後來他還對氈巴說過,有一種人,自以為是個XX領導,到哪兒都亂按電閘。這種人就叫做"肚皮上拉口子,假充二X"。當然這些X都是指生殖器,一個X是女性生殖器,兩個X是指男性生殖器。王二平日語言的風格,由此可見一斑。氈巴說,就是這個人,她是新分來的技術員,現在是團支書。他還說,像王二這種犯了錯誤的人就要趕緊靠攏組織才有出路。當時王二是二十二歲,正是該和共青團打交道的年齡。假如能列入共青團的幫助教育對像,就能不去勞改。最起碼廠里在送王二走之前,還要等共青團宣布幫教無效。在這方面他還能幫王二一些忙,因為他在團支部裡面還是個委員哪。王二想這不失為一個救命的辦法,就讓氈巴去替他問問。原本沒抱什麼希望,馬上就有了回音。該海鷹爬到塔上來告訴王二說,歡迎王二投入組織的懷抱。從現在起,王二就是一名後進青年,每禮拜一三五下午應該去找她報到。從現在起他就可以自由下地去,她保證他的生命安全。她還說,本來廠里要送王二去學習班,被她堅決擋住。她說她有把握改造王二。她這一來,使王二如釋重負。第一,現在總算有了一點活命的機會。第二,打了氈巴以後,他一直很內疚。現在他知道這傢伙該打。如果不是他出賣王二,X海鷹怎麼會知道王二因為受到老魯的圍困,在房頂上一個鐵桶里尿尿呢。

  第一次我去見X海鷹時,她就對我說:以後你不用再往鐵桶里尿尿了。我馬上就想到氈巴把我怎麼尿尿的事告訴了X海鷹,而沒有人告訴我她是怎麼尿尿的。這叫我有了一種受了愚弄的感覺。事實上光知道我怎麼尿尿還不足以愚弄我。但是假如她對我的一切都瞭若指掌,我對她一無所知,我最後還是免不了受愚弄。我這個人的毛病就在於一看到自己有受愚弄的可能性,就會覺得自己已經受了愚弄。

  如果讓我畫出X海鷹,我就把她畫成埃及墓葬里壁畫上的模樣,岔開腳,岔開手,像個繪圖用的兩腳規。這是因為她的相貌和古埃及的墓畫人物十分相像。古埃及的人從來不畫人的正面像,總是畫側面,全身,而且好像在行進。但是那些人走路時,邁哪邊的腿時伸哪邊的手,這種樣子俗稱拉順。古埃及的人很可能就是這樣走路的,所以那時候尼羅河畔到處都是拉順的人。

  2

  我小的時候從家裡跑出去,看到了一片紫紅色的天空和種種奇怪的情景。後來有一陣子這些景象都不見了,——不知它是飛上天了,還是沉到地下去了。沒有了這些景象,就感到很悲傷。等到我長大了一點,像猴子一樣喜歡往天上爬,像耗子一樣愛打洞。是不是想要把那些不見了的情景找回來,我也說不準,只好請心理學家來分析了。秋天家裡挖白菜窖,我常常把鐵鍬拿走,拿到學校的苗圃後面去挖自己的秘窟。但是這些秘窟後來都成了野孩子們屙野屎的地方,而我是頗有一點潔癖的,別人屙過屎的洞子我就不要了。所以我總是在掩藏洞口方面搜索枯腸,每個洞子都打不太深。而往天上爬就比較方便,因為很少有人有本事把屎屙上天。我在這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功,整個校園的孩子都承認王二在爬牆上樹方面舉世無匹。但是不管我上天還是入地,都不能找回六歲時體驗到的那種狂喜。

  我小時候,我們院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座小高爐,大概有七八米高罷,是個磚筒子。我想它身上原來還有些別的設備,但是後來都沒了。到了我八九歲時,它就剩了寫在上面的一條標語:小高爐一定要恢復。想來是某位大學生為了表示堂·吉訶德式的決心而寫上去的。這條標語給了我一點希望,覺得只要能鑽到裡面去,就能發現點什麼。可惜的是有人用樹墩子把爐門口堵上了。假如我能夠把它挪開,就能夠鑽進去。遺憾的是我沒有那麼大的勁。試了又試,就像蚍蜉撼大樹一樣。而爬上七八米的高牆,也不是我力所能及。我拼了老命也只能爬到三四米高的地方,後來越爬越低,那是因為吃不飽飯,體力不肯隨年齡增長。

  我覺得那堵牆高不可測,仿佛永遠爬不過去。這就是土高爐那個磚筒子——雖然它只圍了幾平方米的地方,但我覺得裡面有一個神奇的世界;假如我能看見它,就能夠解開胸中的一切謎。其實我不缺少攀登的技巧,只是缺少耐力,經常爬到離筒口只有一臂的距離時力盡滑落,磚頭把我胸口的皮通通磨破,疼得簡直要發瘋。在我看來,世界上的一切痛苦都不能與之相比。但是我還是想爬過那堵牆。有一天,我哥哥看見我在做這種徒勞的努力,問我要幹什麼。我說想到裡面看看。他先哈哈大笑了半天,然後就一腳把擋著爐門的樹墩子蹬開,讓我進去看。裡面有個亂磚堆,磚上還有不少野屎。這說明在我之前已經有不少人進去了。雖然有確鑿的證據說明在這個爐筒里什麼都沒有,但是我仍然相信假如不是我哥哥踢開了擋門的樹樁,而是我自己爬了進去,情況就會有所不同。所以等我出了那個爐筒子,又要求他把那個樹墩子挪回到原來的地方。小時候我爬高爐壁的事就是這樣。

  我爬爐筒時,大概是九歲到十一二歲。到了四十歲上,我發現後來我干任何事情都沒有了那股百折不撓的決心;而且我後來乾的任何事都不像那件那樣愚不可及。爬爐筒子沒有一點好處,只能帶來刻骨銘心的痛苦,但我還是要爬。這大概是說明你幹的事越傻,決心就會越大罷。這也說明我喜歡自己愚弄自己,卻不喜歡被別人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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