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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被追逐的故事就發生在我身上。當時是一九七四年,冬天空氣污濁,除了像廁所里的yín畫和各種政治運動,簡直沒有什麼事情可供陳述。而政治運動就像天上的天氣,說多了也沒有意思。當時北京的城牆已經被拆掉了,那座古老的城市變得光禿禿的,城裡面缺少年輕人,這樣的生活乏味得很。當時我二十二歲了,是個滿臉長毛的小伙子。也許就是因為這個,老魯才決定要捉住我。那段時間裡,我經常是躲在房上,但是每月總有幾次要下地,比方說,簽字領工資,到工會去領電影票等等。只要逃進了會計的辦公室,把門插上,也就安全了,危險總是發生在這段路上,因為準會遇上老魯。每到開支的日子,會計室門口總會有好多人等著看熱鬧。到了這種日子,老魯的臉准比平時紅上好幾倍,頭髮也像被爆米花的機器爆過——在攻擊敵人時,狒狒的臉也要變紅,眼鏡蛇也要炸腮;這些都不重要,不要為其所動,重要的是看她進攻的路線。假如她死盯著我的胸前,就是要揪我的領子;假如她眼睛往下看,就是要抱我的腿。不管她要攻哪裡,她衝過來時,你也要迎上去。正面相逢的一瞬間,假如她舉手來抓領子時,我一矮身,從她肋下爬過去;假如她矮身要抱腿,我就一按她肩膀,用個跳馬動作從她頭頂上一個跟頭翻過去。那個時候老魯抓王二是我們廠的一景,每月固定出現幾次。但是這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有關我呆過的豆腐廠,有好多可補充的地方。它在北京南城的一個小胡同里,雖然那條胡同已經拓寬了,鋪上了柏油,但是路邊上還有不少破破爛爛的房子,房門開到街面上。窗子上雖然有幾塊玻璃,但是不要緊的地方窗格子上還糊著窗戶紙。那些房子的地基比街面低,給人異常低矮的印象,房頂上乾枯的毛毛糙好像就在眼前。我們廠門口立了兩個水泥柱子,難看無比。裡面有個兇惡無比的老魯等著捉我。這一切給我一種投錯胎轉錯世的感覺。雖然這一切和別人比起來,也許還不算太糟,但是可以說,我對後來發生的這些事情缺少精神準備。我小的時候可沒想到會有這麼個堆滿了碎煤的院子,裡面在雜詮腐,更沒想到會有這裡有個老魯要咬我。 第一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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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現在已經四十歲了,既不是畫家,也不是數學家,更不是做豆腐的工人,而是一個工程師。這一點出乎所有人(包括我家裡人和過去認識我的人)的意料之外,但是我自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把時光推回到我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門前是一大片雞圈,那時候我手上的傷疤已經長好了。從我住的二樓涼台往下看,只見眼前是一大片蜂窩式的場所,因為這些雞圈是用各種各樣的材料隔出的空地。在那些材料里有三合板,洋鐵皮,樹枝樹杈等等,原來的設想是用這些東西就可以把雞圈在裡面不讓它們出來,但是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能看見很多的雞在圈間的空地上昂首闊步地走著,而且到處都能聞見雞屎味,和不帶過濾嘴的駱駝牌香菸的味道一樣。除了樓前的空地上有雞圈,樓上的陽台上也養上了雞。有一隻公雞常常在樓下起飛,飛到我頭頂四樓的陽台上去。我能夠從它漫步的姿態判斷它何時起飛,所以也就很少錯過這些起飛的場面。通常它是在地上一蹲,然後跳到空中拼命拍動翅膀,就拔地而起了。據我的觀察,它只能夠瞬時克服重力,垂直升上去,不大能夠自由飛翔;因為它常常撲不准陽台,又從空中撲撲拉拉地掉下來。當時我看雞飛上陽台十分入迷,卻不知道這預示著什麼。過了近三十年,我到了美國聖路易城,在那個著名的不鏽鋼拱門下和一架垂直起落的鷂式戰鬥機合影時,才帶著一絲淡淡的懊惱想起這件事來。這是因為這架飛機的外形和那隻公雞很像,飛起來就更像了。我的懊惱是因為覺得應該由我把這架飛機發明出來。所有這些事說明了除了攀登外,我的生命還有一個主題,就是發明。這也是我與生俱來的品性,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發明過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小時候我在挨餓,那段時間我們家門前滿是雞圈。但是你要是以為中國的大學裡就是滿地雞窩就錯了——那段時間並不長,而且不光是養雞,還養了不少兔子,因為兔子也可以被殺了吃。不光是挨餓,還缺少一切東西。但是缺少的東西里並不包括錢,但是光有錢沒有票證什麼都買不到,除了只含水份和木棍的冰棍。錢這種東西假如買不到東西就沒有什麼用,擦屁股都嫌太硬,而且還犯法。連青菜都要票,這一點連最擁護社會主義的我爸爸也覺得過份了。有一天在家裡聽見樓下有人吆喝道:不要菜票的菠菜勒!我姥姥就打發我去買。買回來一捆菠菜,立起來比我還高好多。只能用來餵兔子,不能餵雞,因為會把雞噎死。我姥姥是個來自農村的小腳老太太,她咬著手指說:從來沒見過這麼老的菠菜!後來她動了一陣腦筋,想從菠菜里提取纖維來納鞋底子,但是沒有成功。這說明我姥姥身上也有發明的品性。而且如果肚子裡空空如也,每個人都會想入非非。

  我小時候也沒有手紙,我爸爸把五八年的宣傳材料送進了衛生間,讓我們用它擦屁股。那些材料里有好多是關於發明創造的,我在廁所里看這些東西,逐漸入了迷。與此同時,我哥哥姐姐在廁所門前排起了隊,憋得用拳頭擂門,我卻一點也聽不見。那些發明里有一些很一般,比如什麼用木頭刻珠子做滾珠軸承,用鍋熬大糞做肥料等等,一點想像力都沒有。但也有些很出色。比方說這一個:假設有一頭豬,在一般飼養條件下每天只能長八兩的話,本發明能讓它長到一斤半,其法是用一斤花生油,加雞蛋黃兩個對它作肌肉注she。據說這樣餵出的豬不光肥胖,肉質還十分細嫩。當時我就想到了這個發明雖好,但還不是盡善盡美。應該再打點醬油和料酒進去,使它不等挨刀子就變成一根巨大的廣東香腸。說實在的,用這些發明擦了屁股,我感到痛心。當然,被用來擦屁股的不光是發明,還有別的東西。比方說,有好多油印本的詩選。五八年不但大家都在搞發明,而且人人都要寫詩,參加賽詩會。我哥哥五八年上到了小學三年級,晚上餓得睡不著的時候,給我念過他作的詩:

  共產主義,

  來之不易。

  要想早來,

  大家努力。

  他還告訴我說,到了共產主義,窩頭上的眼就小了(窩頭上的眼太大,吃了就不頂餓)。這首詩我還在油印詩選上找到了,註明了是附小三年級學生王某所作。我毫不猶豫地用我哥哥的作品當了手紙。我當時雖然只有九歲,也覺得這是歪詩。我只喜歡發明。我哥哥早就發現了我喜歡發明,他還斷言我在這方面有驚人的才能。但是直到如今,我的這項才能還沒得發揮。

  談過了共產主義的窩頭之後,更覺得餓得受不了,於是我們倆就從家裡溜出去,偷別人家地里的胡蘿蔔吃。嫩的胡蘿蔔不甜,所以一點都不好吃。從小到大,我就幹過這一件壞事。而且這一件壞事我還交待過好幾次。這可以說明我是多麼的清白。

  有關五八年的大發明和賽詩會,還有需要補充的地方。它不像我小時候想像的那樣浪漫——比方說,當時的發明是有指標的,我們這所大學裡每月必須提出三千項發明,作出三萬首詩來。指標這種東西,是一切浪漫情調的死敵。假如有上級下達指標令我每周和老婆做愛三次的話,我就會把自己閹掉。假如把指標這件事去掉,大發明和賽詩會就非常好。只可惜它後來導致了大家都餓得要死。有一陣子大家又急於發明出止住飢餓的辦法,我為此也想破了腦袋。

  挨餓的時候我眼前是綠的,最幸福的時刻是在飯前,因為可以吃了。最不幸的時刻是在飯後,因為沒有東西吃了。後來有一天(十二歲),忽然感到渾身上下不得勁,好像生了病,又好像變了另一個人。仔細想了想,才發現是因為我不餓了。吃飽了以後發明的欲望有所減退,但是我已經發明了很多東西,包括用火柴頭做裝藥的手槍、發she自行車條的弓弩等等。我用這些武器去行獵,不管打到了什麼,就燒來吃。有一回吃了一個小刺蝟,長了一身紅斑狼瘡似的過敏疙瘩。為此又挨了我爸爸一陣好打。

  7

  小時候我覺得自己出生的時辰不好,將來準會三災六難不斷。雖然這不像個孩子的想法,但是事實就是這樣的。有關這一點我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在這部小說開始的時候,我把自己稱為王二,不動聲色地開始講述,講到一個地方,不免就要改變口吻,用第一人稱來講述。有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如此。小時候我跑到學校的操場上,看到了一片紫色的天空,這件事我也可以用第三人稱講述,直到我劃破了胳膊為止。這是因為第三人稱含有虛擬的成份,而我手臂上至今留有一道傷疤。講到了劃破了胳臂,虛擬就結束了。

  六歲時我劃破了胳膊,就一面嚎哭,一面想道:真倒霉!還不知還有什麼災難在等著我。現在我打橋牌時也是這樣的,每次看牌之前,總要念叨一句:還不知是什麼臭牌!要是在打比賽,對手就連連搖頭。但是這件事不說明我不是紳士,只能說明我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二十二歲時,我在豆腐廠里被老魯追得到處奔逃,也有過這類的想法。和我上一個班的氈巴可以作證,當時我就老對他說:我還得倒霉,因為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果不其然,過了沒幾天,我就把氈巴揍了一頓,把他肋骨尖上的軟骨都打斷了。

  氈巴這傢伙長得白白淨淨的,雖然比我高半頭,但是一點力氣也沒有。眼睛大得像蜻蜓,溜肩膀,漏斗胸,嗓音雖然低沉,卻是個娘娘腔。他的男根是童稚型,包精。這傢伙的一切我都瞭若指掌,是因為我們倆常一路到酒廠洗澡,我後來打了他和洗澡也有關係。我從來沒有想像到會有一天要揍他一頓,這是因為他是我在廠里唯一的哥們兒,揍了他別人會怎麼看我呢?但是因為流年不利,不該發生的事也發生了。

  王二打氈巴的事是這樣的:前一天下午,別人來接班時他對氈巴說:氈,咱們到酒廠洗澡去,你拿著肥皂。氈巴沒有吭氣,只是拿了肥皂跟上來。這使他想起來這傢伙今天沒大說話,這件事十分可疑。到了酒廠浴室的更衣室,脫完了衣服,氈巴又讓他先進去。因此他進了浴池後,馬上又轉回來,看到氈巴把手伸到他上衣的兜里,先摸了左面的兜,又摸了右面的兜,還從裡面掏出一根半截的煙來。這使他馬上想到了氈巴在兜里找炭條哪。講到了這裡,我就不能把自己稱做王二,這是因為當時有一種感覺,不用第一人稱就不足以表述。據我所知,一萬個人里頂多有一個會在六歲時把小臂完全割破,同理,一萬個人也只會有一個被人疑為做了反革命yín畫,遭到搜查口袋的待遇。這種萬里挑一的感覺就像是中了大彩。那種感覺就有一試管的冰水,正從頭頂某個穴位灌進腦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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