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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代的長安城裡,有一條黑色的江,陡峭的江岸上,有一些木頭吊樓。我身在其中一座樓里。我所愛的白衣女人穿過飛旋的雪片到江中去游水。這個女人身體白皙、頎長,在黑色的吊樓里,就如一道天頂she下的光線;就如一隻水磨石地板上的貓──這是她下到江里以前的事。我不知道她是誰,只知道她是我之所愛──等到她從江里出來時,皮膚上滿是水漬。在水漬下面,身體變得像半透明的玉,或者說像是磨砂玻璃。整個房間充滿了雪天的cháo濕,皮膚摸起來像玻璃上細膩的水霧……在冷冽的水汽中,新米的香味愈演愈烈。

  我在江邊的木屋裡,這裡的地板很平整,平到可以映出人影。我終於可以聽到那條江的聲音了,流水在河岸邊攪動著。從理論上說,有很多東西比水比重大。但我想像不出有什麼比流水更重。每有一個浪頭衝到岸上,整座吊樓都在顫動。就在這座搖搖晃晃的房子裡,我親近她的身體。她既冷冽又溫暖,既熱情又平靜。在黑白兩色的背景之下,她逐漸變得透明,最後完全不見了。與此同時,新米的香氣卻越來越濃。與此同時她說,這難道不好嗎?聲音彌散在整個房間裡。這很好,起碼什麼都不妨礙。我深入她的既虛無又緻密的身體,那些不存在的髮絲在我面前拂動;在我肩頭還有兩道若有若無的鼻息……等到一切都結束,她又重新出現在我的懷抱里;帶著小巧鼻翼冰涼的鼻子,Rx房像一對白鴿子──老實說,形像並不像。我只是說它偎依在懷裡的樣子,這是我和那位白衣女人的故事,但它也可以是薛嵩和他情人的故事。是誰都可以。在這座城裡,名字並無意義。

  在玻璃一樣的地板上,我也想要消失。失掉我的名字,失掉我的形體,只保留住在四壁間迴響的聲音和裸體的滑膩;然後,我就可以飄飄搖搖,乘風而行,漫遊雪中的長安城。

  江邊吊樓敞開的窗戶外面,雪片變得密密麻麻,好像有些蘸滿了白漿的刷子不停地刷著,黑色斗篷的外面越來越冷,冷氣像錐子一樣刺著我的面部神經。而在那件斗篷內部,在這黑白兩色的空間裡,則溫暖如春。她不再散發著新米的香氣,而是瀰漫著米蘭的氣味。米蘭是一種香氣甜得發苦的花。在我看來,黑白兩色的空間、冷熱分明的溫差,加上甜得發苦的花,就叫作「性」。我不同意她再次消失,就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腕……於是,她挺直了身體,把白色的雙肩探到斗篷外面,舔了一下嘴唇。不管怎麼說吧,第二次像水流一樣自然地過去了。以後,她在我身體兩側跪了起來,轉了一個身;再以後,她倚著我,我倚著牆,就這樣坐著。我不明白為什麼,僅僅坐著會使我感到如此大的滿足。

  我不由自主地寫下了這個故事,覺得它完全出於虛構。那位白衣女人看了以後說:不管怎麼說罷,我不同意你把什麼都寫上。這句話使我大吃一驚:聽她的口氣,這好像是發生過的事情。難道我和她在長安城裡做過愛?我怎麼不記得自己有這麼大的年齡……我需要記憶。難道這就是記憶?

  但我又曾生活在灰色的北京城裡。這裡充滿了名字。我有一個姥姥,一個表弟,還有我自己,都有名字。我們住在東城的一條街上,這條街道也有名字。我在這條街上一個大院子裡,這座院子也有門牌號數。我很不想吐露這些名字。但是,假如一個名字都不說,這個故事就會有點殘缺不全──我長大的院子叫作立新街甲一號,過去這院子門口有一對石頭獅子,我和我表弟常在石頭獅子之間出入──吐露了這個名字,就暴露了自己。

  因為想起了這些事,我又回到了青年時代。那時候我又高又瘦,穿著一件硬領的學生上衣,雙手總是揣在褲兜里。這條藍布褲子的膝頭總是油光銀亮,好像塗了一層清漆。春天裡,我臉上痛癢難當,皮屑飛揚,這是發了桃花蘚。冬天,我的鼻子又總是在流水:我對冷風過敏。我好像還有鬼剃頭的毛病──很多委託行都賣大穿衣鏡,站在它的面前,很容易暴露毛髮脫落的問題。我總是和我表弟在京城各家委託行里轉來轉去;從前門進去,瀏覽貨架尋找獵物,找到之後,就去委託行的後門找人。走到後門的門口,我表弟站住了,帶著嫌惡的表情站住,遞過一團馬糞也似的手絹,說道:表哥,把鼻涕擦擦──講點體面,別給我丟人!我總覺得和他的手絹相比,我的鼻涕是世上絕頂清潔之物。實際上,那些液體也不能叫作鼻涕。它不過是些清水而已。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我修理過一台「祿來福來」相機。「祿來福來」又是一個名字。這是一種德國造的雙鏡頭反光相機,非常之貴。到現在我也買不起這樣的相機。然而我確實記得這架相機,它擺在西四一家委託行的貨架上。這家委託行有黑暗的店堂,貨架上擺著各種電器、儀器,上面塗著黑色的烤漆、皺紋漆遮掩著金屬的光澤──總的來說,那是在黑暗的年代。就如納博科夫所說,這是一個純粹黑白兩色的故事。

  我和我表弟常去看那台祿來福來相機,要求售貨員把它「拿下來看看」。人家說:別看了,反正你們也買不起;口氣裡帶著輕蔑。這仿佛是我們未曾擁有這架相機的證明。然而下一幕卻是:我和我表弟出現在委託行附近的小胡同里。這個胡同叫作磚塔胡同,胡同口有一個庵,庵里有座醒目的磚塔,總有兩三層樓高罷,我們倆在胡同里和個老頭子說話,時值冬日,天色昏暗,正是晚飯前的時節。這條胡同黑暗而透明,從頭透到尾;兩邊是灰色的房屋。此人就是委託行的售貨員,頭很大,屁股也很大,滿臉白鬍子茬,和我們的領導有點相像之處。我做了很大的努力,才使自己不要想起此人的名字──我成功了。但我也知道,這人的名字,起碼他的姓我是記得的──此人姓趙。我們叫他趙師傅。當時叫「師傅」是很隆重的稱呼,因為工人階級正在領導一切……

  我表弟建議這位可敬的老人,假如有人來問這架祿來福來相機,就說它有種種毛病;還建議他在相機里夾張紙條把快門卡住,這樣該相機的毛病就更加顯著了。總而言之,他要使這台相機總是賣不去;然後降價,賣給我們。我表弟的居心就是這麼險惡。說完了這件事,我們一起向馬路對面走去。那裡有家飯莊,名叫「砂鍋居」……這地方的名菜是砂鍋三白,還有炸鹿尾……與這些名字相連的是這樣一些事實:姥姥去世以後,我和表弟靠微薄的撫恤金過活,又沒有管家的人,生活異常困難,就靠這種把戲維持家用:買下舊貨行里的壞東西,把它加價賣出去。做這種事要有jian商的頭腦和修理東西的巧手。這兩樣東西分別長在我表弟和我的身上。從本心來說,我不喜歡這種事,所以,「祿來福來」這個名字使我沉吟不語。

  我表弟到北京來看我,我對他不熱情。我討厭他那副暴發戶的嘴臉,而且我也沒想到立新街甲一號這個地點和祿來福來這個品牌。假如想到了,就會知道我只有一個表弟,我和他共過患難。把這些都想起來之後,也許我會對他好一點。

  下一個名字屬於一架德國出產的電子管錄音機,裝在漆皮箱子裡;大概有三十公斤左右,在箱子的表面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了一個「殘」字。在西四委託行的庫房裡,我打開箱蓋,揭掉面板,看著它滿滿當當的金屬內臟:這些金屬構件使我想起它是一台「格朗地」,電子管和機械時代的最高成就。她複雜得驚人,也美得驚人。我表弟在一邊焦急他說:表哥,有把握嗎?而我繼續沉吟著。我沒有把握把它修好,卻很想試試。但我表弟不肯用我們的錢讓我試試。他又對那個臀部寬廣的老頭說:趙師傅,能不能給我們一台沒毛病的?趙師傅說:可以,但不是這個價。我表弟再次勸說他把好機器做壞機器賣給我們,還請趙師傅說要「哪兒請」,但趙師傅說:哪兒請都不行,別人都去反映我了……這些話的意思相當費解。我沒有加入談話,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金屬美人吸引住了。

  那台「格朗地」最終到了我們手裡。雖然裝在一個漂亮箱子裡,它還是一台沉重的機器,包含著很多鋼鐵。提著它走動時,手臂有離開身體之勢。晚上我揭開它的蓋子,揭開它的面板,窺視它的內部,像個窺春癖患者。無數奇形怪狀的鐵片互相嚙合著,只要按動一個鍵,就會產生一系列複雜的運動;引發很複雜的因果關係。這就是說,在這個小小的漆皮精子裡,鋼鐵也在思索著……

  我把薛嵩寫作一位能工巧匠,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麼;現在我發現,他和我有很多近似之處,我花了很多時間修理那台「格朗地」,與此同時,我表弟在我耳邊恬噪個不停:表哥,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早把它處理掉,別砸在我們手裡!起初,我覺得這些話真討厭,恨不得我表弟馬上就死掉;但也懶得動手去殺他;後來就不覺得他討厭,和著他的吩叨聲,我輕輕吹起口哨來。再後來,假如他不在我身邊啼叨,我就無法工作。哪怕到了半夜十二點,我也要把他吵起來,以便聽到他的嘮叨……我表弟卻說道:表哥,要是我再和你合夥,就讓我天打五雷轟!從此之後,我就沒和表弟合過伙。我當然很想再合夥,順便讓天雷把表弟轟掉。但我表弟一點都不傻。所以他到現在還活著。

  因為格朗地,我和表弟吵翻了。我把它修好了,但總說沒修好,以便把它保留在手裡。首先,我喜歡電子設備,尤其是這一台;其次,人也該有幾樣屬於自己的東西,我就想要這一件,但他還是發現了,把它拿走,賣掉了。此後,我就失掉了這台機器,得到了一些錢。我表弟把錢給我時,還忘不了教育我一番:表哥,這可是錢哪。你想想罷。錢不是比什麼都好嗎──我就不信錢真有這麼重要。如今我回想起這些事,怎麼也想像不出,我是怎麼忍受他那滿身的銅臭的……吵架以後不久,他就去泰國投靠一位姨父。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的過去一片朦朧……現在我正期待著新的名字出現……

  2

  晚上,我在自己家裡。因為天氣異常悶熱,我關著燈。透過塑料百頁窗,可以看到對面樓上的窗子亮著昏黃的光。這叫我想起了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句──「一張張燃燒的紙牌」。本來我以為自己會想不起馬雅可夫斯基是誰,但是我想起來了。他是一個蘇俄詩人。他的命運非常悲慘。我的記憶異常清晰,仿佛再不會有記不得的事情──我對自己深為恐懼。

  在我窗前有盞路燈,透進火一樣的條紋。白衣女人站在條紋里,背對著我,只穿了一條小小的棉織內褲。我站了起來,朝她走去,盡力在明暗之中看清她。她的身體像少女一樣修長纖細,像少女一樣站得筆直,欣賞牆上的圖案。我禁不住把手放在她背上。她轉過身來,那些條紋排列在她的脖子上、胸上,有如一件輝煌的衣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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