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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表弟在北京呆夠了,要回泰國。我納悶他怎麼呆到今天才覺得夠:成天呆在飯店裡不知有什麼意思。傍晚時分,我們到機場去送他,他忽然變得很激動,拉著我的手說:表哥,不知什麼時候再見。我敷衍他說道:是呀,是呀;心裡卻盼著他早點登機。只要他通過了安全門,我們就可以回家去。此後就會再也見不到這個不知從哪裡來的、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表弟。他語不成聲他說道:還記得嗎,姥姥給我們做的蒸糕……就如有一個晴空霹靂在頭頂炸響,我想起了小時的大災荒年月。

  那時我在空地上尋找苦苦菜,然後,我們倆共同的外祖母,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用這些野菜和著麵粉蒸糕給我們吃。除了找野菜,我們倆還偷東西。半夜裡出去,偷別人家自留地里的黃瓜、茄子、胡蘿蔔,假如有可能,還偷雞、偷兔子。這些東西拿回來以後,姥姥看了就搖頭。但她還是動手把這些東西做熟。然後,我和表弟就把這些沒油沒鹽、煮得軟塌塌的蔬菜和肉類吃掉。姥姥一點都不肯吃──我和我表弟是兩個孤兒,但有一個滿頭白髮,面頰鬆弛的姥姥。我一點都不後悔忘掉了自己做過賊的事,但我不該忘掉姥姥。我眼裡充滿了淚……與此同時,表弟還在喋喋不休他說:現在我可過上人的生活了,要錢有錢,要老婆有老婆──姥姥在天之靈會高興的。他一句也沒提到我。我看著這個滿臉流油的傢伙,心裡暗暗想道:我把他忘掉,這就對了……

  晚上我們回家去,坐在計程車里,我悶悶不樂。她問我怎麼了,我說想起了姥姥,她也黯然傷神。這倒使我吃了一驚:莫不成我姥姥也是她姥姥?假設如此,她就是我的表妹。按照現行法律,表兄妹是近親,禁止結婚。這件事使我怦然心動。回到家裡,她拍我的腦袋說:可憐的孤兒……以後我得對你好一點。這當然是好消息。我問她準備怎樣對我好,她說,以後再不敲我腦袋了。這個好消息大小一點了……後來,在床上,我親熱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你到底是不是我表妹?回答是:錯!我是你姑媽啊。我趕緊丟下她坐了起來,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我想每個男人在無意中擁抱了自己的姑媽,都會有這種反應。然後,就著塑料百葉窗里漏進的燈光,我看到她滿臉笑容,雞皮疙瘩才消散了。看來她不是我的姑媽──歲數也不像。她說:好個壞蛋啊,提起了姥姥,正經了不到五分鐘,又開始胡扯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我正想用這句話來說她──當然,我不會把她比作狗。看來她不會是我表妹:這不像是對表哥的態度。今天的好消息是:我未曾犯下jian污姑母的罪行。壞消息則是表妹也沒有了。

  早上我來上班時,萬壽寺的下水道又堵了。黃水在低洼地帶漫著,很快就要漫到院子裡來。我終於抑制不住狂怒,走進領導的辦公室,懇請他撤銷我助理研究員的職務,把我貶作一個管子工;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捅大糞。我還說,我寧願自己死掉,也不想見到領導和資料室的老太太們坐在屎里──這種屎里雖然有大量的水來稀釋,但仍然是屎。我完全是認真的,但領導的臉卻因此而變紫了。他跑了出去,很快又和白衣女人一起走回來;大聲大氣地吼道:身體既然沒有恢復,就不要來上班。那白衣女人朝我快步走來──我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脖子,以為她要打我一耳光──但她沒有,只是小聲說道:走,回家去……

  然後,我們走在街上。我就像一隻狗,跟著大發脾氣的主人,做好了一切準備要挨上一腳,但主人就是不踢。過馬路時,她緊緊揪住我的袖口,當我看她時,她又放開,說道:我怕你再被汽車撞了。而我,則在傻愣愣地想著:我是誰,為什麼要這樣憤怒?她是誰?為什麼要這樣關心我?我值得她這樣關心嗎?最後,她把我送到了樓梯口,小聲說道:人家願意坐在屎里,這干你什麼事啊;就離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去爬三層的樓梯。爬上第一層時,我對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覺得自己完全是對的──就是不能讓人坐在屎里。爬到了第二層,我覺得眼前的世界完全無法理解──那白衣女人說,人家樂意坐在屎里,不干我的事──但別人為什麼要樂意坐在屎里?但爬到第三層,手裡拿著大串的鑰匙,逐一往門上試時,我終於想到,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沒有記憶的生活雖然美好,但我需要記憶。 1

  千年之前的長安城是一座美麗的城市。在它的城外,婉蜒著低矮精緻的城牆。在它的城內,縱橫著低矮精緻的城牆;整個城市是一座城牆分割成的迷宮。這些城牆是用磨過的灰磚砌成,用石膏勾fèng,與其說是城牆,不如說是裝飾品。在城牆的外面,爬著常青的藤蘿,在隆冬季節也不凋零。

  冬天,長安城裡經常下雪。這是真正的鵝毛大雪,雪片大如松鼠尾巴,散發著茉莉花的香氣。雪下得越久,花香也就越濃。那些鬆散、cháo濕的雪片從天上軟軟地墜落,落到城牆上,落到精緻的樓閣上,落到隨處可見的亭榭上,也落到縱橫的河渠里,成為多孔的浮冰。不管雪落了多久,地上總是只有薄薄的一層。有人走過時留下積滿水的腳印──好像一些小巧的池塘。積雪好像漂浮在水上。滿天滿地彌散著白霧……整座長安城裡,除城牆之外,全是小巧精緻的建築和交織的水路。有人說,長安城存在的理由,就是等待冬天的雪……

  長安城是一座真正的園林:它用碎石鋪成的小徑,架在水道上的石拱橋,以及橋下清澈的流水──這些水因為清澈,所以是黑色的。水好像正不停地從地下冒出來。水下的鵝卵石因此也變成黃色的了。每一座小橋上都有一座水榭,水榭上裝有黃楊木的窗欞。除此之外,還有渠邊的果樹,在枝頭上不分節令地長著黃色的批耙,和著綠葉低垂下來。劃一葉獨木舟可以游遍全城,但你必須熟悉長安複雜的水道;還要有在湍急的水流中操舟的技巧,才能穿過橋洞下翻滾的渦流。一年四季,城裡的大河上都有弄cháo兒。尤其是黑白兩色的冬季,更是弄cháo的最佳季節;此時河上佳麗如雲……那些長髮披肩的美洲人在畫肪上,脫下白色的褻袍,輕巧地躍入水中。此後,黑色的水面下映出她們白色的身體。然後她們就在水下無聲無息地滑動著,就如夢裡天空中的雲……這座城市是屬於我的,散發著冷冽的香氣。在這座城中,一切人名、地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實質。

  在長安城裡,所有的街道都鋪著鏡面似的石板,石質是黑色的,但帶有一些金色的條紋。降過雪以後,四方皆白,只有街道保持了黑色;並和路邊的龍爪槐相映成趣。那些槐樹俯下身來,在雪片的掩蓋下伸展開它們的葉子,葉心還是碧綠色,葉緣卻變成紅色的了。受到雪中花香的激勵,龍爪槐也在樹冠下掛出了零零散散的花序,貢獻出一些甜里透苦的香氣,能走在這樣的街道上真是幸運。她就這樣走進畫面,走上鏡面似的街道,在四面八方留下白色的影子。

  我在一切時間,一切地點追隨白衣女人。她走在長安城黑色的街道上,留著短短的頭髮,髮際修剪得十分整齊,只在正後方留了一絡長發,像個小辮子的樣子。肩上有一塊白色的、四四方方的披肩,這東西的式樣就像南美洲人套在脖子上的毯子。準確地說,它不是白色,而是米色,質地堅挺,四角分別垂在雙肩上、身後和身前。在披肩的下面,是米色的衣裙。在黑色的街道上,米色比白色更賞心悅目。在凜冽的花香中,我從身後打量著她,那身米色的衣服好像是絲製的,又好像是細羊毛──她赤足穿著一雙木履,有無數細皮帶把木鞋底拴在腳腕上。她向前走去,鞋底的鐵掌在石板上留下了一串火花……我寫到這些,仿佛在和沒有記憶的生活告別。

  我來上班,站在萬壽寺門口,久久地看著鐫在磚上的寺名。這個名稱使我震驚。如你所知,我失掉了記憶,從醫院裡出來以後,所見到的第一個名稱,就是「萬壽寺」;這好像是千秋不變的命運。我看著它,心情慘然,白衣女人從我身邊走過,說道:犯什麼傻,快進去吧。於是,我就進去了。

  早上,萬壽寺里一片沉寂,陽光飄浮在白皮松的頂端,飄浮在大雄寶殿的琉璃瓦上。陽光本身的黃色和松樹的花粉、琉璃瓦的金色混為一體;整座寺院好像泡在溶了鐵鏽的水裡。就在這時,她到我房間裡來坐,搬過四方的木頭凳子,倚著門坐著,把裙角仔細壓在身下;在陽光中,鎮定如常地看著我。就是這個姿勢使我起了要使她震驚的衝動……在沉思中,我咬起手來。她站了起來,對我說:別咬手,就走出去了,儀態萬方……她就這樣走在一切年代裡。

  我迫隨那位白衣女人。更準確他說,我在追隨她的小腿。從後面看,小腿修長而勻稱,肌肉發達。後來,我走到她面前,告訴她此事;她因此微笑道:是嗎,你這樣評價我──這種口氣不像是在唐代,不在這個世界裡;但是她呵出的白氣如煙,馬上就混入了漫天的雪霧,帶來了真實感。我穿著一套黑粗呢的衣服,上面還帶一點輕微的牲畜味。雪花飄到這衣服上就散開,變成很多細碎的水點;而且我還穿了一雙黑色的皮靴。但她身上很單薄……這使我感到不好意思,想到:要找個暖和的地方。但是她微笑著說:沒關係,我不冷。這些微笑浮在滿是紅暈的臉上,讓人感覺到她真的不冷。再後來,我就和她並肩行去,她把一隻手伸了過來,一隻冰冷的小手。它從我右手的握持中掙脫出來,滑進寬大的衣袖,然後穿入衣襟的後面,貼在我胸前。與此同時,黑色的街道濕滑如鏡。是時候了,我把她拉進懷裡,用斗篷罩住。她的短髮上帶有一層香氣,既不同於微酸的茉莉,也不同於苦味的夾竹桃,而是近乎於新米的芳香;與此同時,帶來了裸體的滑膩。

  在漫天的雪霧之中,我追隨著一件米色的衣裙和一股新米的香氣。除了黑色的街道和漫天的白色,在視野中還有在密密麻麻雪片後面隱約可見的屋檐;我們正向那裡走去,然後,爬上曲折的樓梯,推開厚厚的板門,看到了這間平整的房子,這裡除了打磨得平滑的木頭地板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了。與平滑的木頭相比,我更喜歡兩邊的板牆,因為它們是用帶樹皮的板材釘成的,帶有鄉野的情調。而在房子的正面,是紙糊的拉門,透進慘白的雪光。我想外面是帶扶欄的涼台,但她把門拉開之後,我才發現沒有涼台,下面原來是浩浩的黑色江水──那種黑得透明的水,和人的瞳孔相似;從高處看下去,黑色的水像一鍋滾湯在翻騰著,水下黃色的卵石清晰可見。那位白衣女人迅速地脫去了衣服,露出我已經見過的身體……她一隻手抓住拴在檐下的白色繩子,另一隻手抓住我的領子,把修長、緊湊的身體貼在我身上──換言之,貼在黑色的毛氈上。順便說一句,那條白色的繩子是棉線打成的,雖然粗,卻柔軟;隔上一段就有個結,所以,這是一條繩梯,一直垂到水裡。又過了一會兒,她放開了我,在那條繩子上蕩來蕩去,分開飛旋的雪片,飄飄搖搖地降到江里去。此時既無聲息,又無人跡;只有黑白兩色的景色。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是,它絕不會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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