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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來看這個故事,仿佛它只能發生在薛嵩從湘西回來之後。既然如此,我就必須把湘西發生的事全部交待清楚。我開始考慮紅線怎樣了,小jì女怎樣了,田承嗣又怎樣了,覺得不堪重負。尤其是田承嗣,他像只巨大的癩蛤蟆壓在我身上,叫我透不過氣來。癩蛤蟆長了一身軟塌塌、疙疙瘩瘩的皮,又有一股腥味,被它壓著實在不好受。史書上說,董卓很肥,又不討人喜歡,但他有很多妾。董卓的小妾一定熟悉這種被壓的滋味。除此之外,我一會兒是薛嵩,一會兒是薛嵩的情人,一會兒又成了薛嵩的表弟;這好像也是一種毛病。但我忽然猛省到,我在寫小說。小說就不受這種限制。我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可以是任何人。我又可以拒絕任一時間,任一地點,拒絕任何一人。假如不是這樣,叉何必要有小說呢。

  後來,那個從塔里逃出來的姑娘就住在長安城裡。我很喜歡這個姑娘,正如我喜歡此時的長安城:滿是落葉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兩層樓房,還有緊閉的門窗。長安城到處是矮胖的法國梧桐,提供最初的寬大落葉;到處是年輕的銀杏樹,提供後來的杏黃色落葉,這種落葉像蝴蝶,總是在天上飛舞,不落到地下來;到處是鑽天楊樹,提供清脆的落葉。最後是少見的楓樹,葉子像不能遺忘的鮮血,凝結在枝頭。在整個自由奔放的秋季,長安是一座空城。你可以像風一樣游遍長安,毫無阻礙。直到最後,才會在一條小街里,在遙遠的過街天橋上看到這個姑娘,獨自站著,白衣如雪。作為薛嵩,你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相當令人滿意。但我更想作那個姑娘,在天橋上憑欄而立;看到在如血殘陽之下,在狂濤般的落葉之中,薛嵩舞動著黑色的斗篷大踏步地走來。這傢伙豈止像個盜馬賊,他簡直像個土匪……我作薛嵩作得有點膩,但遠遠地看看他,還覺得滿有興趣。

  在長安城裡看這篇小說,就會發現,它的起點在千年之後的萬壽寺,那裡有個穿灰色衣服的男人,活得像個窩囊廢;他還敢說「作薛嵩作得有點膩」,把他想出了這一切扣除在外,他簡直就是狂妄得不知東西南北。

  在薛嵩到來之前,我走進自己的房間。除了不能改變的,這間房子裡的一切都改變了。不能改變的是這座房子的幾何形狀,窄長、通向天頂,但我喜歡這種形狀。以前的糙席、軟墊子通通不見了,四壁和地板都變成了打磨得平滑的橡木板。當然,推開牆上的某塊木板,後面會有一個柜子,裡面放著衣物,被褥等等,但在外面是看不到的,頭頂的天窗也沒有了,代之以一溜亮瓦,像一道狹fèng從東到西貫通了整個房間。於是,從頭頂下來的光線就把這間房子劈成了兩半。這間房子像極北地方的夏季一樣,有極長的白天和極短的夜。從南到北的雲在轉瞬之間就通過了房頂,而從東到西的雲則在頭上徘徊不去。這個季節的天像北冰洋一樣的藍。這正是畫家的季節。

  從塔里逃出來之後,我是一個獨立的人。也許,如你所猜測的那樣,我是一個畫家,也許是別樣獨立謀生的人,像這樣的人不分男女,通通被稱作「先生」。我喜歡作一個「先生」,只在一點上例外。這一點就是愛情。薛嵩走進這間房子,轉身去關門。此時我體內鬧起了地震,想要跳到他身上去,用腿盤住他的腿爬上去……女人就像這間房子,很多地方可以改變,但有一點不能改變。不能改變的地方就是最本質的地方。

  後來,薛嵩朝我走來,我則朝後退去,保持著舊有的距離,好像跳著一種奇異的雙人舞。就這樣,我們在房子中間站住,中間隱了兩臂的距離;黑白兩色的衣衫從身上飄落下來,起初還保持著人體的形狀,後來終於恢復了本色,委頓於地。薛嵩仿佛永遠不會老,膚色稍深,像一個銅做的人,骨架很大,但是削瘦,肌肉發達,身上的毛髮不多,只有小腹例外。這傢伙有點鬥雞眼,笑起來顯得很壞,但他是個好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是這個樣子,現在還是這個樣子。他低下頭去,動了動腳趾,然後帶著一臉好笑抬起頭來。他是不會隨便笑的──果然,他勃起了。那東西可真是難看哪……薛嵩留著八字鬍,整個鬍子連成了一片,呈一字形。而在他身體的下部,xx毛就像濃烈的鬍鬚,那個東西就如翹起的大鼻子,這張臉真是滑稽得要死……

  而我自己渾圓而嬌小,並緊腿筆直地站著。腿之間有一條筆直的線,在白色的朦朧中幾不可見。假如它不是這樣的直,本來該是不可見的……我像在塔里時那樣端莊,不顧他的好笑,毫無表情。但微笑是不可抑制的,水面凝止的風景終究是會亂的──這道fèng隙也因此變顯著了──如你所知,我在萬壽寺里寫這個故事,那位白衣女人在我身邊看著。她在我腦袋上敲了一下,叫道:變態哪!我也就寫不下去了……

  不管那位白衣女人說什麼,我總願意變得渾圓、嬌小,躺在堅硬的橡木地板上,看亮瓦頂上的天空,躺在露天地上,天絕不會如此的遙遠,好像就要消失;雲也不會如此近,好像要從屋頂飄進來。起初,我躺得非常平板,好像一塊雕琢過的石材平放在地板上,表情平板,灰白的嘴唇緊閉,渾身冰冷,好像已經沉睡千年。然後,雙唇有了血色,逐漸變得鮮紅,鼻間有了氣息;肩膀微微抬了起來,Rx房凸現,腹部凹陷,臀部翹了起來。再以後,我抬起一隻手,抱住薛嵩的肩頭。再以後,這間屋子裡無塵無嗅的空氣里,有了薛嵩的氣味。坦白地說,這味道不能恭維,但在此時此地是好的。我的另一手按在他的腰際。就這樣,我離開地板,浮向空中,迎接愛情。愛情是一根圓滾滾、熱辣辣的棍子,浮在空中,平時丑得厲害,只有在此時此地才是好的。寫完了這一句,我憤怒地跳了起來,對白衣女人吼道:你有什麼意見可以直說,不要敲腦袋。這又不是一面鼓,可以老敲!這樣一吼,她倒有點不好意思。噎了一下,才說:不是我要敲你──像這種事總不好拿來開玩笑。我說:我很嚴肅,怎麼是開玩笑!她馬上答道:得了吧,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你。你滿肚子都是壞水,整個是個壞東西……說完她就走了。剩下我一個人發愣,想起了維克多·雨果的《笑面人》。那個人誰看他都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樣子,只有他還挺拿自己當真──但我又想不起維克多·雨果是誰。我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假如去問那個白衣女人,肯定是找挨揍。

  3

  現在我終於明白,在長安城裡我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薛嵩。薛嵩也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我。我的故事從愛情開始,止於變態,所以這個故事該結束了。此時長安城裡金秋已過,開始颳起黑色的狂風。風把地下半腐爛的葉子颳了起來,像膏藥一樣到處亂貼,就如現在北京颳風時滿街亂飛的塑膠袋。一股垃圾場的氣味瀰漫開來。我(或者是薛嵩)終於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長安,到南方去了。

  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花了畢生的精力去尋找記憶,直到小說結束時還沒有找到。而我只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來,這件事使我慚愧,莫迪阿諾沒有寫到的那種記憶必定是十分激動人心,所以拼老命也想不起來。而我的記憶則令人倒胃,所以不用回想,它就自己往腦子裡鑽,比方說,我已經想起了自己是怎樣求學和畢業的。在前一個題目上,我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心不在焉地「坐在階梯教室里,聽老師講課。老師說,史學無它,就是要記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記在腦子裡。腦子裡記不下的要寫成卡片,放手邊備查。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同學們如有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可以自由地發問。我一面聽講,一面在心裡想著三個大逆不道的字:「計算機」,假如史學的功夫就是記憶,沒有人可以和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機器相比。作為一個史學家,我的腦殼應該是個monitor,手是一台印表機,在我的胸腔里,跳動著一個微處理器,就如那廣告上說的Pentium,給電腦一顆奔騰的心。說我是台586,是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我的腸胃是台硬磁碟機,肚臍眼是軟磁碟機。我還有一肚子的下水,可以和電腦部件一一對應。對應完了,還多了兩條腿。假如電腦也長腿,我就更修不過來了。更加遺憾的是,我這台計算機還要吃飯和屙屎。正巧此時,老師請我提問(如前所述,我可以問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我就把最後想到的字眼說了出去:「請問古人是如何屙屎的」。然後,同學笑得要死,老師氣得要死。但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沒有人知道古人是怎樣屙屎的:到底是站著屙,坐著屙,還是在舞蹈中完成這件重要工作……假如是最後一種,就會像萬壽寺里的燕子一樣,屙得到處都是。

  說到畢業,那是一件更恐怖的事。像我這樣冒犯教授,能夠畢業也是奇蹟。除此之外,系裡也希望我留級,以便剝削我的勞動力。在此情況下,白衣女人經常降臨我狗窩似的宿舍,輔導我的學業,並帶來了大量的史料,讓我記住。總而言之,我是憑過硬本領畢了業,但記憶里也塞進了不少屎一樣的東西。無怪我一發現自己失掉了記憶,就會如此高興……根據這項記憶,白衣女人是我的同門。無怪我要說:薛嵩和小jì女作愛,是同門之間切磋技藝──原來這是我們的事。很不幸的是,白衣女人比我早畢業。這樣就不是學兄、學妹切磋技藝,而是學姐和學弟切磋技藝。這個說法對我很是不利,難怪我不想記住自己的師門。

  我到醫院去複查,告訴治我的大夫,我剛出院時有一段想不起事,現在已經好多了。他露出牙齒來,一笑,然後說:我說嘛,你沒有事。等到我要走時,他忽然從抽屜里取出一本書來,說道:差點忘了!這書是你的吧。它就是我放在男廁所窗台上的《暗店街》……我羞怯地說道:我放在那裡,就是給病友和大夫們看的。他把手大大地一揮,果斷他說:我們不看這種書──我們不想這種事,我只好訕仙地把書拿了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這本書大體還是老樣子,只是多了一些黃色的水漬,而且膨脹了起來。走到門診大廳里,我又偷偷把書放在長條椅子上。然後,我走出了醫院,心裡想著:這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

  我和莫迪阿諾的見解很不一樣。他把記憶當作正面的東西,讓主人公苦苦追尋它;我把記憶當成可厭的東西,像服苦藥一樣接受著,我的記憶尚未完全恢復,但我已經覺得很夠了,恨不得忘掉一些,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點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認為,喪失記憶是個重大的題目,而記憶本身,則是個帶有根本性的領域,是擺脫不了的。因為這個原故,我希望大家都讀讀《暗店街》,至於我的書,讀不讀由你。我就這樣離開醫院,回到萬壽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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