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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在長安城裡。下雪時,白晝和黑夜不甚分明,不知不覺,這間房子就暗了很多;除此之外,敞開的窗框上已經積了很厚的雪。雪的輪廓臃腫不堪,好像正在膨脹之中。那個白衣女人把黑色的斗篷分做兩下,站了起來,說道:走吧,不能總呆在這裡。然後就朝屋角自己的衣服走去。從幾何學意義上說,她正在離開我。而在實際上卻是相反。任何一位處在我地位的男子都會同意我的意見,只要這位走開的裸體女士長著修長的脖子,在烏青的髮際正中還有一縷柔順的長髮低垂下來;除此之外,這位女士的身體修長、纖細,臀部優雅──也就是說,緊湊又有適度的豐滿──這些會使你更加同意我的意見。在雪光中視物,相當模糊,但這樣的模糊恰到好處……當她躬下身來,鑽進自己的衣裙時,我更感到心花怒放……後來,她系好了木履上的每一根皮帶子,就到了離去的時節。我對這間已經完全暗下來的房子戀戀不捨。但我也不肯錯過這樣的機會,和她並肩走進漫天的大雪。如前所述,我不認為自己是學院派。但在這些敘述里,包含了學院派的金科玉律,也就是他們視為真、善、美三位一體的東西。

  我在條紋中打量那位白衣女人,脖子、Rx房、小腹在光線中流動。她對我說:什麼事?我說,沒有什麼。就轉過身去,欣賞我們留在牆上的圖案。在牆上,我們是兩個黑色的人影。有風吹過時,閃著電光的鰻魚在我們身邊遊動。忽然,她跳到我的背上,用光潔的腿卡住我的腰,雙手摟住我的脖子,小聲說道:什麼叫「沒有什麼」?此時,在我身後出現了一個臃腫的影子。我不禁小聲說道:袋鼠媽媽……這個名稱好像是全然無意地出現在我腦海里。白衣女人迅速地爬上我的脖子,用腿夾住它,雙手抱住我的頭,說道:好呀,連袋鼠媽媽你都知道了!這還得了嗎?現在我不像袋鼠媽媽,倒像是大樹媽媽,只可惜我腳下沒有樹根。重心一下升到了我頭頂上,使我很難適應。我終於栽倒在床上了。然後,她就把我剝得精光,把衣服鞋襪都摔到牆角去,說道:這麼熱的天穿這麼多,你真是有病了……起初,這種狂暴的襲擊使我心驚膽戰;但忽然想起,她經常這樣襲擊我。只要我有什麼舉動或者什麼話使她高興,就會遭到她的襲擊。這並不可怕,她不會真的傷害我。

  我努力去追尋袋鼠媽媽的蹤跡,但是又想不起來了,倒想到了一個地名:北糙廠胡同。這胡同在西直門附近,裡面有個小工廠。和表弟分手以後,我就到這裡當了學徒工。在它門口附近,也就是說,在別人家後窗子的下面,放了一台打毛刺的機器。我對這架機器的內部結構十分熟悉,因為是我在操作它。它是一個鐵板焊成的大滾筒,從衝壓機上下來的零件帶著鋒利的毛刺送到這裡,我把它們倒進滾筒,再用大鐵鍬鏟進一些鵝卵石,此後就按動電門,讓它滾動,用卵石把飛刺滾平,從這種工藝流程可以看出我為什麼招鄰居恨──尤其是在夏夜,他們敞著窗子睡,卻睡不著,就發出陣陣吶喊,探討我的祖宗先人。當然,我也不是吃素的,除了反唇相譏,我還會幹點別的。抓住了他們家的貓,也和零件一起放進滾筒去滾,滾完後貓就不見了,在筒壁內部也許能找到半截貓尾巴。

  後來,那家人的小孩子也不見了,就哭哭啼啼地找到廠里來,要看我們的滾筒──他們說,小孩比貓好逮得多;何況那孩子在娘胎里常聽我們的滾筒聲,變得呆頭呆腦,沒到月份就跑了出來;這就更容易被逮住了。這件事把我驚出了一頭冷汗。謝天謝地,我沒幹這事。那孩子是掉在敞著蓋的糞坑裡淹死了──對於他的父母真是很不幸的事,好在還可以再生,以便讓他再次掉進糞井淹死──假如對小孩子放任不管,任何事都可能發生。我就是這樣安慰死孩子的父母,他們聽了很不開心,想要揍我。但我廠的工人一致認為我說了些實話,就站出來保護我這老實人。出了這件事以後,廠領導覺得不能讓我再在廠門口呆著,就把我調進裡面來,做了機修工。

  進到工廠裡面以後,我遇上了一個女孩子,臉色蒼白,上面有幾粒鮮紅的粉刺,梳著運動員式的短頭髮。那個女孩雖沒有這位白衣女人好看,但必須承認,她們的眉眼之間很有一些相似之處。她開著一台牛頭刨。這台刨床常壞,我也常去修,我把它拆開、再安裝起來,可以正常工作半小時左右;但整個修理工作要持續四小時左右,很不合算;最後,她也同意這機器不值得再修了。這種工具機的上半部一搖一擺,帶著一把刨刀來刨金屬,經常擺著擺著停了擺,此時她就抬起腿來,用腳去踹。經這一踹,那刨床就能繼續開動,我從那裡經過,看到這個景象,順嘴說道:狗撤尿。然後她就追了出來,用腳來踹我。她像已故的功夫大師李小龍一樣,能把腿踢得很高。但我並非刨床,也沒有停擺啊……

  我懷疑這個女孩就是袋鼠媽媽,她逐漸愛上了我。有一次,我從廠里出來,她從後面追上來,把我叫住,在工作服里搜索了一通之後,掏出一個小紙包來,遞給我說:送你一件東西,然後走開了。我打開重重包裹的紙片,看到裡面有些厚厚的白色碎片,是幾片剪下的指甲。我像所羅門一樣猜到了這禮物的寓意:指甲也是身體的一部份。她把自己裹在紙里送給我,這當然是說,她愛我。下次見到她時,我說,指甲的事我知道了。本來我該把耳朵割下來做為回禮。但是我怕疼,就算了吧。這話使她處於顛狂的狀態,說道:連指甲的秘密你都知道了,這還得了嗎?馬上就來搶這隻耳朵,等到搶到手裡時又變了主意,決定不把它割下來,讓它繼續長著。

  3

  我有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又肥又長,不記得是從哪個委託行里買來的,更不知道原主是誰。我斗膽假設有一位日本的相撲力士在北京窮到了賣大衣的地步,或者有一位馬戲班的班主十分熱愛他的喜馬拉雅黑熊,怕它在冬天凍著;否則就無法解釋在北京為什麼會有件如此之大的衣服,假如我想要穿著這件衣服走路的話,必須把雙臂平伸,雙手各托住一個肩頭,否則就會被下擺絆倒──假如這樣走在街上,就會被人視為一個大衣櫃。當然,這種種不利之處只有當白天走在一條大街上才存在。午夜時分穿著它坐在一條長椅上,就沒有這些壞處,反而有種種好處。北京東城有一座小公園,圍著鐵柵欄,裡面有死氣沉沉的假山和乾涸的池塘,冬天的夜裡,樹木像一把把禿掃帚,把兒朝下地栽在地上。這座公園叫作東單公園──它還在那裡,只是比當年小多了。

  此時公園已經鎖了門,但在公園背後,有一條街道從園邊穿過,這裡也沒有圍牆。在三根水泥竿子上,路燈徹夜灑落著水銀燈光……我身材臃腫,裹著這件呢子大衣坐在路邊的長凳上,臉色慘白(在這種燈下,臉色不可能不慘白),表情呆滯,看著下夜班的人從面前騎車通過。這是七五年的冬夜,天上落著細碎、零星、混著塵土、像微型鳥糞似的雪。

  想要理解七五年的冬夜,必須理解那種灰色的雪,那是一種像味精一樣的晶體,它不很涼,但非常的髒。還必須理解慘白的路燈,它把天空壓低,你必須理解地上的塵土和紛飛的紙屑。你必須理解午夜時的騎車人,他老遠就按動車鈴,發出咳嗽聲,大概是覺得這個僻靜地方坐著一個人有點嚇人。無論如何,你不能理解我為什麼獨自坐在這裡。我也不希望你能理解。

  午夜十二點的時候,有一輛破舊的卡車開過。在車廂後面的木板上,站了三個穿光板皮襖、頭戴著日本兵式戰鬥帽的人。如果你不曾在夜裡出來,就不會知道北京的垃圾工人曾是這樣一種裝束。離此不遠,有一處垃圾堆,或者叫作渣土堆,因為它的成份基本上是燒過的蜂窩煤。在夜裡,汽車的聲音很大,人說話的聲音也很大。汽車停住以後,那些人跳了下來,用板鍬撮垃圾,又響起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說夜裡寂靜是一句空話──一種聲音消失了,另一種聲音就出來替代,寂靜根本就不存在。垃圾工人們說:那人又在那裡──他大概是有毛病罷。那人就是我。我繼續一聲不響地坐著,好像在等待戈多……因為垃圾正在被翻動,所以傳來了冷冰冰的臭氣。

  垃圾車開走以後,有一個人從對面胡同里走出來。他穿了一件藍色棉大衣,戴著一個紅袖標,來回走了幾趟,拿手電到處晃──仿佛是無意的,有幾下晃到了我臉上。我保持著木訥,對他不理不採。這位老先生只有一隻眼睛能睜開,所以轉過頭來看我,好像照像館用的大型座機……他只好走回去,同時自言自語道:什麼毛病。再後來,就沒有什麼人了。四周響起了默默的沙沙聲……她從領口處鑽了出來,深吸了一口氣說:憋死我了──都走了嗎?是的,都走了。要等到兩點鐘,才會有下一個下夜班的人經過。從表面上,我一個人坐在黑夜裡;實際上卻是兩個人在大衣下肌膚相親。除了大衣和一雙大頭皮鞋,我們的衣服都藏在公園內的樹叢里,身上一絲不掛,假如我記憶無誤,她喜歡縮成一團,伏在我肚子上。所以,有很多漫漫長夜,我是像孕婦一樣度過的……但此時我們正像袋鼠一樣對話,她把我稱作袋鼠媽媽。原來,袋鼠媽媽就是我啊。

  如你所知,畢業以後,我到萬壽寺里工作。起初,我嚴守著這兩條戒律:不要修理任何東西,不要暴露自己是袋鼠媽媽。所以我無事可做,只能端坐在配殿裡寫小說。因為一連好幾年交不出一篇像樣的論文,領導對我的憎惡與日俱增。夜裡,在萬壽寺前的小花壇里,一談到這些憎惡,她就讚嘆不止:袋鼠媽媽,好硬呀。然後我就談到讓我軟一些的事:別人給我介紹對象。他們說,女孩很漂亮,和我很般配。就在我們所里工作,和我又是同學。假如我樂意,他們就和女方去說。她馬上大叫一聲,從大衣底下鑽了出來,赤條條地跑到花壇里去穿衣服,嘴裡叫著:討厭,真討厭!這樣大呼小叫,招來了一些人,手扶著自行車站在燈光明亮的馬路上,看她白色的脊背,但她對來自背後的目光無動於衷。我木然坐在花壇的水泥沿上,她又跑了回來,在我背上踢了一腳說,還坐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點滾?而我則低沉地說道:可你也得把我放開呀……後來,我和她一起走進黑暗的小胡同,還穿著那件黑大衣,推著一輛自行車,車座上夾著我的衣服。我微微感到傷感,但不像她那樣痛心疾首。但她後來又恢復了平靜,說道:既然如此,那就結婚罷。這就是說,如果不是有人發現我和她般配,我到現在還是袋鼠媽媽。

  ……那一天她不停地磕瓜子,從早上磕到了午夜,所到之處,到處留下了瓜子皮。那一天她穿了一件紅緞子旗袍和一雙高跟鞋,這在她是很少有的裝束。除此之外,她還在讀安加沙·克里斯蒂的偵探小說,對任何人都不理不睬。我的丈母娘對此感到憤怒,就去搶她的書,搶掉一本她又拿出一本,好像在變古彩戲法。但是變古彩戲法的人身上總是很臃腫的,而這位新娘子則十分苗條,簡直苗條得古怪;衣服也十分單薄,連辱頭的印子都從胸前的衣服上凸了出來──我的丈母娘老想把印子撫平,並且用身體擋住我的視線,她說:媽,別挑逗我好不好──把老太太氣得兩眼翻白。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這戲法是怎麼變的,唯一可行的解釋是:我丈母娘和她通同作弊,明里搶走一本,暗裡又送回來,用這種把戲來恫嚇新女婿,讓他以為自己未來的妻子有某種魔力。但我又覺得不像:我丈母娘是個很嚴肅的人,鼓著肥胖的雙腮,不停地嘮叨。我很討厭別人嘮叨,如果不是要娶她女兒,我絕不會和她打任何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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