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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嵩的身體頎長、健壯,把它裸露出來時,他缺少平常心。當他赤身裸體走在原野上時,那個把把總是有點腫脹,不是平常的模樣;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切低洼的地方。低洼的地方會有水塘,裡面滿是濃綠色的水。一邊被各種各樣的腳印攪成黑色的污泥,另一邊長滿了水芋頭、野慈菇,張開了肥厚的綠葉,開著七零八落的白花。只聽嘩啦一聲水響,葉子中間冒出一個女孩的頭來。她直截了當地往薛嵩胯下看來,然後哈哈笑著說:瞧你那個模樣!要不要幫幫你的忙?成熟男性的這種羞辱,總是薛嵩的惡夢。等他謝絕了幫忙之後,那女孩就沉下水去。在混濁的水面上,只剩下一根掏空的蘆葦豎著,還有一縷黑色的頭髮。在亞熱帶的旱季,最混的水裡也是涼快的。薛嵩發了一會兒愣,又到山脊上走著,找到了自己的柴禾捆,用長槍把它們串成一串,挑回家來,蜣螂也是這樣把糞球滾回家。此時他被夾在一串柴捆中間,像一隻蜈蚣在爬。他被柴禾擠得邁不開步子,只能小步走著,好像一個穿筒裙的女人。假如有一陣狂風吹來,他就和柴捆一起在山坡上滾起來。故事雖然發生在中古,但因為地方偏僻,有些上古的景象。

  我對這個故事有種特殊的感應,仿佛我就是薛嵩,赤身裸體走進湘西的炎熱,就如走入一座灼熱的磚窯;鐵槍太過沉重,嵌進了肩上的肉。至於腰間的篾條,它太過緊迫,帶著粗糙勒進了xxxx的兩側──這好像很有趣。更有趣的是有個苗族小姑娘從水裡鑽出來要幫我的忙。但作者對這故事不是全然滿意,他說,這是因為薛嵩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孤零零一個人的故事必定殊為無趣,所以這個故事又重新開始道:晚唐時節,薛嵩曾住在長安城裡。

  長安城是一座大得不得了的城市,周圍圍著灰色的磚牆。牆上有一些圓頂的城門洞,經常有一群群灰色的驢馱著糧食和柴糙走進城裡來。一早一晚,城市上空籠罩著灰色的霧,在這個地方買不到漂白布,最白的布買到手裡,湊到眼前一看,就會發現它是灰的。這種景象使薛嵩感到鬱悶,久而久之,他變得嗓音低沉。在冷天裡他呵出一口白氣,定眼一看,發現它也是灰的。這樣,這個故事就有了一個灰色的開始,這種色調和中古這個時代一致。在中古時,人們用灶灰來染布,婦女用糙灰當粉來用,所以到處都是灰色的。薛嵩總想做點不同凡響的事情。比方說,寫些道德文章,以便成為聖人;發表些政治上的宏論,以便成為名臣;為大唐朝開闢疆土,成為一代名將。他總覺得後一件事情比較容易,自己也比較在行。這當然是毫無根據的狂想……

  後來,薛嵩買到了一紙任命,到湘西來作節度使。節度使是晚唐時最大的官職,有些節度使比皇帝還要大。薛嵩覺得自己中了頭彩,就變賣了自己的萬貫家財,買了儀仗、馬匹和兵器,僱傭了一批士兵,離開了那座灰磚砌成的大城,到這紅土山坡上建功立業。後來,他在這片紅土山坡上栽了樹,種了竹子,建立了寨子,為了紀念自己在長安城裡那座豪華住宅,他把自己的竹樓蓋成了三重檐的式樣,這個式樣的特點是雨季一來就漏得厲害。他還給自己造了一座後園,在園裡挖了一個池塘,就這樣住下去;遇到了旱季里的好天氣,就把長了綠霉的衣甲拿出來曬。過了一些年,薛嵩和他的兵都老了。薛嵩開始懷念那座灰色的長安城,但他總也不會忘記建功立業的雄心。

  與此同時,我坐在萬壽寺的配殿裡,頭頂上還有一塊豆腐乾大小的傷疤。這塊疤正在收縮,使我的頭皮緊繃繃。我和薛嵩之間有千年之隔,又有千里之隔。如果硬要說我們之間有什麼關係,實在難以想像。但我總要把自己往薛嵩身上想──除了他,我不知還有什麼可供我來想像:過去我可能到過熱帶地方,見過三重檐的竹樓,還給自己挖過一個池塘;我在那裡懷念眼前這座灰色的北京城,並且總不能忘記自己建功立業的決心──這樣想並非無理。但假如我真的這樣想過,就是個蠢東西。

  過去某個時候,薛嵩的故事是在長安城裡開始的,到了湘西的紅土山坡上,才和現在的開始匯合。這就使現在的薛嵩多了一個灰色的回憶,除此之外,還多了一些僱傭兵。我覺得這樣很好,人多一點熱鬧。

  薛嵩部下的僱傭兵在找到僱主之前是一夥無賴,坐在長安城外曬太陽──從早上起來,就坐在城門口,要等很久才能等到太陽。這樣看來,太陽好像很寶貴,但現在去曬,肯定要起痱子。長安城門口有一排排的長條凳,上面坐滿了這種人,腳下放著一塊牌子,寫著:願去南方當兵、願去北方當兵、或者是願去任何地方當兵;在這行字下面是索要的安家費。薛嵩既然付得起買官的錢,也就付得起僱傭兵的安家費。當然,這些錢不能白給,當場就要請刺字匠在這些兵臉上刺字,在左頰上刺下「鳳凰軍」,在右頰上刺下「親軍營」。這些刺下的字就是薛嵩和他們的契約。有了這六個字的保證,薛嵩覺得有了一批自己人,再不是孤零零的。不幸的是這個刺字匠和這些兵認識,所以把字跡刺得很淺,還沒等走到湘西,那些字跡就都不見了,於是薛嵩又覺得自己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在這種情況下,薛嵩當然覺得自己錢花得不值,想要請人來在士兵臉上補刺,但那些兵都不干,並且以譁變相威脅。此時薛嵩干出了一件不雅的事情:他把褲子脫了下來,請他們看他的屁股。薛嵩為了和士兵同甘共苦,並且表示紮根湘西的決心,也請刺字匠刺了兩行字,左邊的是「鳳凰軍」,右邊的是「節度使」。但他以為自己是朝廷大員,這些字不能刺在臉上,所以刺在了屁股上。不幸的是,屁股上的字也不能打動那些僱傭兵。而且這兩行字刺得非常之深,一輩子都掉不了。所以,這會是薛嵩的終身笑柄。那些兵看了這些字就往上面吐唾沫。我覺得自己能夠看到那兩行字,是扁扁的隸書,就像刻在象棋上的字。而且我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想要脫下褲子,看看自己的屁股。之所以沒有這樣辦,是因為這間房子裡沒有鏡子。另外,這間房子也不夠僻靜。假如有人撞見我做這個舉動,我就不好解釋自己的行為……

  有一段時節,薛嵩的屁股甚為白皙,那些黑字嵌在肉里,好像是黑芝麻擺成的。現在薛嵩雖然已經曬黑,但那些字還是很清楚。他只好拿墨把屁股上的字塗掉。在那個赤裸裸的紅土山坡上,一切都一覽無遺,長著一個黑屁股,看上去的確可笑;但總比當個屁股上有字的節度使要好些。薛嵩還給每個兵都出了甲仗錢,足夠他們買副鐵甲,但是他們買的全是假貨,是木片塗墨做成的,穿在身上既輕便,又涼快。可惜的是路上淋了幾場雨,就流起了黑湯,還露出了白色木頭底。薛嵩說:穿木甲去打仗,你們可是拿自己的生命去開玩笑哪;但那些兵臉上露出了蒙娜·麗莎般的微笑。等薛嵩轉過頭去,那些兵就縱聲大笑,拍著肚子說:打仗!誰說我們要去打仗!那些兵一聽說打仗,就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這說明,雖然他們是士兵,但不準備打仗。他們給自己蓋房子、搶老婆卻很在行。

  僱傭兵最擅長的不是打仗,也不是蓋房子和搶老婆,而是出賣;但薛嵩不知道這一點。統帥手下有了僱傭兵,就如一般人手裡有了偽鈔,最大的難題是把它打發掉。想要使這些人在戰場上死掉,需要最高超的指揮藝術。很顯然,這種藝術薛嵩並不具備。我聽說有些節度使用騎兵押僱傭兵去打仗,但是不管用,那些人在戰場上跑得比騎兵還快,還有些節度使用僱傭兵守寨子,把他們鎖在柵欄上,但也不管用。敵方來打寨時,一個僱傭兵也見不到。因為他們像土撥鼠一樣在腳下打了洞,一有危險就鑽進洞裡藏起來。所以最好把地面也夯實、灌上水泥,讓他們打不成洞,但這樣做太費工了。我還聽說有些最精明的節度使手下有「長杆隊」這樣的兵種,由可靠的基幹士兵組成,手持堅硬的木桿,杆端有鐵索,鎖住僱傭兵的脖子,用這種方式把僱傭兵推向陣前。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僱傭兵才會進入交戰。長杆隊的士兵還必須非常機警,因為稍不小心,就會變成自己被鎖上長杆,被僱傭兵推向敵陣。除了不肯打仗,僱傭兵還很喜歡鬧事:鬧軍餉、鬧伙食、鬧女人,等等。薛嵩率領著這支隊伍剛剛到了湘西,就被人鬧了一次,打出了滿頭的青紫塊,具體地說,是一些圓圓的大包,全是中指的指節打出來的。被人敲了這麼多的包,薛嵩會不會很疼,我不知道。因為我把自己視為薛嵩,我很不喜歡這個情節。我還覺得讓那些兵這樣猖狂很不好。

  薛嵩手下這伙僱傭兵從長安城跟薛嵩跋山涉水,到鳳凰寨來。當時薛嵩騎在馬上,手裡拿著一張上面發下來的地圖,註明了他管轄的疆域。結果他發現這片疆域是一片荒涼的紅土山坡,至於鳳凰寨的所在,竟是一個紅土山包。總而言之,這是一片一文不值的荒地,犯不上傾家蕩產去買。那些僱傭兵見了這片山坡,鼓譟一聲,就把薛嵩從馬上拉了下來,拔掉他的頭盔,在他的頭上大打鑿栗。打完以後卻都發起愣來,因為四方都是曠野──如前所述,這些人擅長出賣,但現在竟不知把薛嵩出賣給誰。因為沒有買主,他們又給薛嵩戴上了頭盔,把他扶上馬去,聽他的命令。薛嵩命令說:住下來,他們就住了下來,當然心裡不是很開心,因為要開河挖渠,栽種樹木,還要在山凹里種田。那些二流子從來沒做過如此辛苦的工作,加之水土不服,到現在已經死了一半,還剩一半。我已經說過,讓手下的僱傭兵死掉,是讓所有節度使頭疼的難題,所以薛嵩的這種成績讓大家都羨慕。正因為有了這種成績,薛嵩不大受手下將士的尊重。假如沒有這些成績,也不可能受到他們的尊重。這樣,這個故事從灰色開始,現在又變成紅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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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萬壽寺里努力回憶,有關自己,所能想起的只是如下這些:我頭上裹著繃帶,在病房裡樂呵呵地躺著時,有個護士告訴我說,我騎了一輛自行車,被一輛麵包車撞倒了,這輛麵包車在我頭蓋骨上撞了一個坑,使我昏迷不醒;我就樂呵呵地相信了。現在我才知道:這是別人告訴我的事,我自己並不記得;而且我不能人家說什麼就聽什麼,最起碼得問問那開車的為什麼要撞我──所以,必須要自己有主見。有一段時間我懷疑自己是薛嵩,但眼前無疑是二十世紀。此時我在萬壽寺里,火紅的陽光正把對面的屋影壓低,投在我面前的窗戶紙上。我不該無緣無故來到這裡,總得有個前因才對。

  有關萬壽寺,我的看法是:這地方不壞。院子古樸、寬敞,長滿了我所喜歡的古樹,院子打掃得很乾淨,但有一股令人疑惑的臭味,刺鼻子、刺眼睛。房子上裝著古老的窗欞,上面糊著窗戶紙,像這樣的窗子,冬天恐怕難以防寒,但那是冬天的事情。眼下的問題是:這是個什麼地方,我到這裡來幹什麼。雖然這是一座寺院,但沒有僧人出現,我自己也不是和尚。這一切都漫無頭緒,唯一的頭緒是我被一輛麵包車撞了。還有一個問題是:那個開麵包車的人和我到底有何仇恨,要這樣來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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