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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迪阿諾在《暗店街》里寫道:「我的過去一片朦朧……」。這本書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冊子,黑黃兩色的封面,紙很糙,清晨微紅色的陽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裡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誰的。我觀察了很久,覺得它像是件無主之物,把它拿到手裡來看;但心中惕惕,隨時準備把它還回去。過了很久也沒人來要,我就把它據為己有。過了一會兒,我才驟然領悟到:這本書原來是我的。這世界上原來還有屬於我的東西──說起來平淡無奇,但我確實沒想到。病房裡瀰漫著水果味、米飯味、汗臭味,還有煮熟的芹菜味。在這個擁擠、閉塞、氣味很壞的地方,我迎來了黎明。我的過去一片朦朧……

  病房裡有一面很大的玻璃窗。每天早上,陽光穿過不平整的窗玻璃,在對面牆上留下火紅的水平條紋;躺在這樣的光線里,有如漂浮在溶岩之中。本來,我躺在這張紅彤彤的床上,看那本書,感到心滿意足。事情忽然急轉而下,大夫找我去,說道,你可以出院了。醫院缺少床位,多少病人該住院卻進不來──聽他的意思,好像我該為此負責似的。我想要告訴他,我是出於無奈(別人用汽車撞了我的頭)才住到這裡的,但他不像要聽我說話的樣子,所以只好就這樣了。

  此後,我來到大街上,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不知該到哪裡去。一種巨大的恐慌,就如一團灰霧,籠罩著我──這團霧像個巨大的灰毛老鼠,騎在我頭上,早晨城裡也有一層霧,空氣很壞,我自己也帶著醫院裡的餿味。我總覺得空氣應該是清新的,瀰漫著苦澀的花香──如此看來,《暗店街》還在我腦中作祟……

  莫迪阿諾的主人公失去了記憶。毫無疑問,我現在就是失去了記憶。和他不同的是,我有張工作證,上面有工作單位的地址。循著這個線索,我來到了「西郊萬壽寺」的門前。門洞上方有「敕造萬壽寺」的字樣,而我又不是和尚……這座寺院已經徹底破舊了,房檐下的檁條百孔千瘡,成了雨燕築巢的地方,燕子屎把房前屋後都變成了白色的地帶,只在門前留下了黑色的通道。這個地帶對人來說是個禁區。不管誰走到裡面,所有的燕巢邊上都會出現燕子的屁股,然後他就在繽紛的燕糞里,變成一個麵粉工人,燕子糞的樣子和擠出的兒童牙膏類似。院子裡有幾棵白皮松,還有幾棵老得不成樣子的柏樹。這一切似曾相識……我總覺得上班的地點不該這樣的老舊。順便說一句,工作證上並無家庭住址,假如有的話,我會回家去的,我對家更感興趣……萬壽寺門前的泥地里混雜著磚石,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乾淨。我在寺門前巡逡了很久,心裡忐忑不安,進退兩難。直到有一個胖胖的女人經過。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拋下了一句:進來呀,愣著幹啥。這幾天我總在愣著,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既然別人這麼說,愣著顯然是不對的。於是我就進去了。

  出院以前,我把《暗店街》放在廁所的抽水馬桶邊上。根據我的狹隘經驗,人坐在這個地方才有最強的閱讀欲望。現在我後悔了,想要回醫院去取。但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主意。把一本讀過的書留給別人,本是做了一件善事;但我很懷疑自己真有這麼善良。本來我在醫院裡住得好好的,就是因為看了這本書,才遇到現在的災難。我對別的喪失記憶的人有種強烈的願望,想讓他們也倒點霉──喪失了記憶又不自知,那才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光……

  對於眼前這座灰濛濛的城市,我的看法是:我既可以生活在這裡,也可以生活在別處;可以生活在眼前這座水泥城裡,走在水泥的大道上,呼吸著塵霧;也可以生活在一座石頭城市裡,走在一條龜背似的石頭大街上,呼吸著路邊的紫丁香。在我眼前的,既可以是這層白內障似的、磨砂燈泡似的空氣,也可以是黑色透明的、像鬼火一樣流動著的空氣。人可以邁開腿走路,也可以乘風而去。也許你覺得這樣想是沒有道理的,但你不曾失去過記憶──在我衣服口袋裡,有一張工作證,棕色的塑料皮上烙著一層布紋。裡面有個男人在黑白相片裡往外看著。說實在的,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既然出現在我口袋裡,除我之外,大概也不會是別人了。也許,就是這張證件註定了我必須生活在此時此地。

  早上,我從醫院出來,進了萬壽寺,踏著滿地枯黃的松針,走進了配殿。我真想把鞋脫下來,用赤腳親近這些松針。古老的榆樹,矮小的冬青叢,都讓我感到似曾相識;令人遺憾的是,這裡有股可疑的氣味,於茅廁相似,讓人不想多聞。配殿裡有個隔出來的小房間,房間裡有張桌子,桌子上堆著寫在舊稿紙上的手稿。這些東西帶著熟悉的氣息迎面而來──過去的我帶著重重疊疊的身影,飄揚在空中。用不著別人告訴我,我就知道,這是我的房間、我的桌子、我的手稿。這是因為,除了穿在身上的灰色衣服,這世界上總該有些屬於我的東西──除了有些東西,還要有地方吃飯,有地方睡覺,這些在目前都不要緊。目前最要緊的是,有個容身的地方。坐在桌子後面,我心裡安定多了。我面前還放了一個故事。除了開始閱讀,我別無選擇了。

  「晚唐時,薛嵩在湘西當節度使。前往駐地時,帶去了他的鐵槍」。故事就這樣開始了。這個故事用黑墨水寫在我面前的稿紙上,筆跡堅挺有力。著種紙是稻糙做的,呈棕黃色,稍稍一折就會斷裂,散發著輕微的霉味。我面前的桌子上有不少這樣的紙,捲成一捆捆的,用橡皮筋扎住。隨手打開一卷,恰恰是故事的開始。走進萬壽寺之前,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故事。可以寫幾個字來對照一下,然後就可認定是不是我寫了這些故事。但我覺得沒有必要。在醫院裡醒來時,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有黑色的墨跡。這說明我一直用黑墨水來寫字。在我桌子上,有一個筆筒,裡面放滿了蘸水鋼筆,筆尖朝上,像一叢龍舌蘭的樣子;筆筒邊上放著一瓶中華牌繪圖墨水。坐在這個桌子面前,我想道:假如我不是這個故事的作者,也不會有別人了;雖然我一點不記得這個故事。這些稿子放在這裡,就如醫院窗台上的《暗店街》。假如我不來認領,就永無人來認領。這世界之所以會有無主的東西,就因為有人失去了記憶。

  手稿上寫道:盛夏時節,在湘西的紅土丘陵上,是一片蕭殺景象;糙木凋零,不是因為秋風的摧殘,卻是因為酷暑。此時山坡上的野糙是一片黃色,就連水邊的野芋頭的三片葉子,都分向三個方向倒下來;空氣好像熱水迎面澆來。山坡上還刮著乾熱的風。把一隻殺好去毛的雞皮上塗上鹽,用竹杆挑到風裡去吹上半天,晚上再在牛糞火里烤烤,就可以吃了。這種雞有一種臭烘烘的香氣。除了風,吃腐肉的鳥也在天上飛,因為死屍的臭味在酷熱中上升,在高空可以聞到。除了鳥,還有吃大糞的蜣螂,它們一反常態,嗡嗡地飛了起來,在山坡上尋找臭味。除了蜣螂,還有薛嵩,他手持鐵槍,出來挑柴禾。其它的生靈都躲在樹林裡納涼。遠遠看去,被烤熱的空氣在翻騰,好像一鍋透明的粥,這片山坡就在粥里煮著──這故事開始時就是這樣。

  在醫院裡,我那張床就很熱,我一天到晚都在鍋里煮著,但我什麼都不記得,也就什麼都不抱怨,連個熱字都說不出,只覺得很快樂。我不明白,熱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這篇稿子帶有異己的氣味。今天早上我遇到了很多東西:北京城、萬壽寺、工作證、辦公室,我都接受下來了。現在是這篇手稿──我很堅決地想要拒絕它。是我寫的才能要,不是我寫的──要它幹啥?

  手稿上繼續寫道:薛嵩穿著竹筍殼做的涼鞋,披散著頭髮,把鐵槍扛在肩上,用一把新鮮的竹篾條拴在腰上,把龜xx吊起來,除此之外,身上一無所有。現在正是盛夏時節。假如是嚴冬,景象就有所不同:此時湘西的糙坡上一片白色的霜,直到中午時節,霜才開始融化,到下午四點以後,又開始結凍,這樣就把整個山坡凍成了一片冰,綠色的糙都被凍在冰下,好像被罩在透明的薄膜里──原稿就是這樣的,但我總懷疑亞熱帶地方會有這樣冷──薛嵩穿著棉袍子出來,肩上扛著纏了糙繩的鐵槍──如果不纏糙繩子,就會粘手。他還是出來挑柴火。春秋兩季他也要出來挑柴火──因為要吃飯就得挑柴火──並且總是扛著他的大鐵槍。

  我依稀記得,自己寫到過薛嵩,每次總是從紅土丘陵的正午寫起,因為紅土丘陵和正午有一種上古的氣氛,這種氣氛讓我入了迷。此處地形崎嶇,空曠無人,獨自外出時會感到寂寞:在山坡上走著走著,忽然覺得天低了下來,連藍天帶白雲都從天頂扣下來,天地之間因而變得扁平。再過一會,天地就會變成一口大碗,薛嵩獨自一人走在碗底。他覺得自己就如一隻倒臼里的螞蟻,馬上就會被粉碎,情不自禁地丟掉了柴捆,倒在地上打起滾來。滾完以後,再挑起柴來走路,走進糙木茂盛的寨子,鑽進空無一人、黑暗的竹樓。此時寂寞不再像一種曖昧的癲狂,而是變成了體內的刺痛。後來,薛嵩難於忍受,就去搶了紅線為妻。這樣他就不會被寂寞穿透,也不會被寂寞粉碎。如果感到寂寞,就把紅線抱在懷裡,就如胃疼的人需要一個暖水袋。如果這樣解釋薛嵩,一切都進行得很快。但這樣的寫法太過直接,紅線在此時出現也為時過早。這就是只寫紅土丘陵和薛嵩的不利之處。所以這個故事到這裡截止,從下一頁開始,又換了一種寫法。

  讀到薛嵩走在紅土丘陵上,我似乎看到他站在蒼穹之下,藍天、白雲在他四周低垂下來,好似一粒凸起的大眼球。這個景象使我感到親切,仿佛我也見到過。只可惜由此再想不到別的了。因此,薛嵩就擔著柴禾很快地走了過去,正如槍尖刺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輕飄飄地滑過了……如你所見,這種模糊的記憶和手稿合拍。看來這稿子是我寫的。

  既然已經有了一個屬於我的故事,把《暗店街》送給別人也不可惜。但我不知道誰是薛嵩,也不知道誰是紅線;正如我不知道誰是莫迪阿諾,誰是居伊·羅朗。我更不知道自己是誰。

  正午時分的山坡上,罩著一層藍黝黝的煙霧。走在這種煙霧裡,就是皮膚白皙的人也會立刻變得黝黑,就是牙色焦黃的人也會立刻牙齒潔白,頭髮筆直的人也會變得有點鬈髮──手稿上這樣寫,仿佛嫌天還不夠熱──薛嵩在山坡上走,漸漸感到肩上的鐵槍變得滾燙,好像是剛從溶爐里取出來。這根鐵棍他是準備作扁擔來用的,除了燙手之外,它還有一種不便之處──那東西有三十多斤重,用來作扁擔很不適用。但是他決不肯把任何扁擔扛在肩上。在鐵槍的頂端,有個不大鋒利的槍頭,還有一把染紅了的麻絮。如果你不知道這是槍纓,一定會把這條槍的性質看錯,以為它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一根墩布。在他的肚臍前面,一根竹篾條,好像吊了個大蘑菇。他就這樣走下山坡,去找他的柴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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