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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對方出了我的醫藥費,賠了我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還賠了一套新衣服,這件事就算了結了。出院之前,我對大夫說,我好像還失掉了記憶。他笑了一笑,說道:適可而止吧;然後毅然決然地給我開了半個月的病假條。這個大夫又白又胖,長著很長的鼻毛……我對他說的話、做的事一點都不懂。但我還是覺得,他不信任我。可能他受了開車的什麼好處──想到了此處,我露出了微笑,覺得自己已經很jian詐了。

  現在我猛然領悟,醫生懷疑我之所以假稱喪失記憶,是想讓對方賠償更多的東西。其實我沒有這樣想。我不想對方賠償什麼,不過是想打聽一下我該做什麼,到哪裡去。為了證明我的誠意,我把病假條拿了出來,撕得粉碎。我想給自己倒點水喝,卻發現暖瓶盛了一些污濁的冷水。然後,我坐了下來,疑慮重重地看著那個暖瓶,終於想到,這裡既有暖瓶,肯定有地方能打到開水,於是起身拿了暖瓶出去,終於在角落裡找到了那個小鍋爐──取得了一個小小的勝利,感到很快樂──所以,失掉記憶也不全然是壞事。總想著自己喪失了記憶,才全然是壞事。

  現在,在萬壽寺里,我讀到這樣的故事:過去有一天,薛嵩到山坡上去擔柴,回寨的道路卻不止一條。他的寨子是一片亞熱帶的林藪,盤踞在紅土山坡上,如果從高空看去,這地方像個大旋渦,一圈圈長著大青樹、木菠蘿、山梨樹,這些樹呈現出成熟的紫色;在竹叢之間長滿了仙人掌、霸王鞭、龍舌蘭,這些林蔭中的植物呈現出藍色。在仙人掌之間長滿了茅糙,在茅糙下面是青色的苔蘚,在苔蘚下面是黴菌生長的所在。至於還有什麼在黴菌下面生長,它們是什麼顏色,我就看不到了。在林帶里,盤旋著可供大隊人馬通行的紅土大路,上面鋪著米黃色的砂石。在大路兩邊,岔出無數單人行走的小路,這些小路跨溝越坎,穿進了林蔭。小路兩面有豬崽子走的路,有時是一道印滿了蹄印的泥溝,有時是灌木叢上的缺口。在豬崽子走的路邊,有蛇行的小道──在壓彎的茅糙上面蜿蜒的痕跡。在蛇行的小道邊上,有螞蟻的小道──蟻道繞開了綿密的糙根。在蟻道的兩側,理當還有更細微的小道,但不是人眼可以看到的。薛嵩像一串活動的柴捆一樣從大路上走過,越走近旋渦的中心,道路就越窄,兩邊的林蔭也越逼近。最後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道真正的壕溝,溝壁有卵石砌的護坡。在壕溝對面,有一道真正的營柵,是一排無頭樹組成的,樹幹上長出了密密層層的嫩枝條。壕溝正面是一道吊橋。這道吊橋是十六根梨樹紮成的木排做成,由碗口粗的青藤吊著。不幸的是它吊不起來,因為梨樹在壕溝兩端都生了根。這些樹還結了一些梨,但都結在了橋下面,不下到溝里就摘不到。

  我也不記得這片亞熱帶的林藪。但這不是別人告訴我的事情。這是我自己告訴我的事情。比之別樣的事情,這件事更可相信,所以,我寧可相信以前有一個薛嵩擔著柴捆從兩面生根的吊橋上走過,也不相信我騎在自行車上被汽車撞倒了──雖然我頭上有個很大的傷疤,但它也可以是被人打出來的──假如大夫受了打人兇手的好處,就會這樣來騙我,幫他開脫罪責。這樣一想,我有覺得自己還不夠jian詐。jian詐這件事,只要開了頭,就不會有夠。

  薛嵩挑著柴捆從吊橋上走了過去,在大青樹的環抱之下,眼前是個小小的圓形廣場。在陰暗的光線下,有座糙棚,糙棚下面,有個黑色大漆的案子,兩端木架上放著薛嵩的鎧甲、弓箭、儀仗等等破爛發霉的東西。這裡是薛嵩心中的聖地。廣場的側面有夯土而成的台子,台上有木板房,這是薛嵩心目中的另一個聖地。這兩個地方都是軍隊凝聚力的源泉,是鳳凰寨的中樞。

  他把柴捆卸在木板房的屋檐下,拉開紙糊的拉門,走了進去,坐在木頭地板上,解開拴住龜xx的竹篾,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來,就用手掌拍擊起地板來了。假如我的故事如此開始,那天下午薛嵩沒有回到自己家裡,而是走到寨心去了。需要說明的是,這座木板房住了一個營jì。看到此處,我也恍然大悟:原來,薛嵩手下是一幫無賴。沒有女人的地方,無賴們怎麼肯來呢。

  薛嵩坐在寨中心的木板房子裡,用手叩著地板,從屏風後面跑出一個女人來。她描眉畫目,頭上有一個歪歪倒倒的髮髻,身上穿著紫花的麻紗褂子,匆匆忙忙束著腰帶,腳下踏著木屐,跑到薛嵩面前匍匐在地,細聲叫道:「大人。」她願意給薛嵩用黃泥的小爐子燒一點茶,但他拒絕了。她還願意為薛嵩打扇,陪他坐一會兒,他也拒絕了。如前所述,薛嵩赤身裸體,像個野蠻人──雖然他已經把龜xx從竹篾條上解下來了。這種裝束使他決定使事情簡單一些,所以他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左掌舉平,掌心向下,朝前平伸著。這個女人平躺下來,岔開兩腿,兩手平攤,躺成一個大字形。於是薛嵩膝行前進,進到那女人的兩腿之間,幫她除去腳上的木屐和襪子──她的腳因為總穿木屐,所以足趾變成了蟹爪形──並且解開她的腰帶,讓她身體的前半面袒露出來。她的身體當然像粉雕玉琢一樣的白。至於模樣,可能是這樣:大腿有點過粗,腹部的皮有點鬆懈,辱頭尖尖的,整個胸部是個W形,但也可能不是這樣。薛嵩憋住一口氣,插了進去,這仿佛是打開了語言的禁忌。那個女人開始和他聊起來:你怎麼老不來呀?這麼熱的天,怎麼還出來?等等。但薛嵩憋著氣,一聲都不吭。

  這位jì女十分白皙:不但臉色白,連嘴唇都白。眉毛幾近透明,只帶有一點點淡黃色,渾身上下到處可以見到藍色的血管。只是這些血管全都很粗,全都曲張著,好像打著滾。她好像籠罩在一團白霧裡,顯得比較年輕,實際上是個老太太。在鳳凰寨的中心,一切都是綠色的:首先,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綠蔭之下;其次,到處長滿了綠色的青苔;就是呆在白色的紙門後面,濃綠的光線還是透過了窗紙,沁到房子裡來。在這間房子裡,薛嵩黝黑的身體變成了青銅色,而jì女蒼白的身體上好像布滿了細碎的綠點,好像某一種磁磚──當然,這只是一種錯覺,假如湊近了去看,卻看不到任何的綠點。除此之外,空氣也cháo濕得像油一樣,這使薛嵩感覺自己懸浮在綠油當中,一切都變得緩慢,甚至就要停止了。在這綠色的一團里,有一股濃郁的水糙氣。一切都歸於沉寂,但真正沉寂下來時,又聽到遠處水牛在「哞哞」地叫,那種聲音很沉重,很拖沓;近處的青蛙在「哇哇」地叫,這種聲音很明亮,很緊湊。而那女人確一聲不吭了。她還閉上了眼睛,好像一個死人。

  整個鳳凰寨泡在一片綠蔭里,此地又是綠蔭的中心。就是呆在屋裡,也感到了綠色的逼迫。薛嵩鷹勾鼻子鬥雞眼,披著一頭長髮,正在奮發有為的年紀。在做愛時他也想要有所作為──他在努力做著,想給對方一點好的感覺。所謂努力,就是忘掉了自己在幹什麼,只顧去做;與此同時,聽著青蛙叫和水牛叫;但對方感覺任何,他一點都不知道。這就使他感覺自己像個jian屍犯。那女人長了一張刀一樣的長臉,閉上眼以後,連一根睫毛都不動,我想,這應該可以叫做冷漠了。後來,她在鋪板上挪動了一下頭,整個髮髻就一下滾落下來。原來這是個假頭套。在假髮下面她把頭髮剃光,留下了一頭烏青的發茬。她急忙睜開眼睛,等到她從薛嵩的眼色里看出髮髻掉了,這件事已經不可挽救。她伸出手去,把頭套抓在手裡,對薛嵩負疚地說道:沒辦法,天氣熱嘛。這話大有道理,在旱季里,氣溫總在三十七八度以上,總頂著個大髮髻是要長痱子的。頭套的好處是有人時戴上,沒人的時候可以摘下來。薛嵩看到了一個既青又亮的和尚頭,這種頭有涼慡的好處。除此之外,他還發現她的小腿和身上的膚色不同,是古銅色的,而且有光澤。這說明她經常跑出去,光著腿在糙叢里走過。這兩件事使薛嵩感到沮喪,這樣一個女人叫他感覺不習慣。他很快地疲軟下來。那個老娼jì用粗啞的嗓子講起話來:弄完了嗎?快點起來吧,熱死了!於是薛嵩說道:我就不熱嗎?然後就爬到一邊去,傻愣愣地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與此同時,他感到心底在刺痛。

  如果用灰色的眼光來看鳳凰寨,它應該是座死氣沉沉的兵營。在寨柵後面,是死氣沉沉的寨牆,在寨牆後面,是棋盤似的道路和四四方方的帳篷,裡面住著僱傭兵。在營盤的正中,住著那個老jì女,她像一個紙糊沒胎的人形,既白,又乾癟。在她臉上,有兩道氂牛尾巴做的假眉毛,尾梢從兩鬢垂了下來。一開始,鳳凰寨就是這樣的,像一張灰色的棋盤上有一個孤零零的白色棋子。只可惜那些僱傭兵不滿意,一切就發生了變化;這個故事除了紅色,又帶上了灰色以外的色彩。手稿的作者就這樣橫生起枝節來……

  那個老營jì當初和這些僱傭兵一起來到鳳凰寨,在前往湘西的行列里,她橫騎在一匹瘦驢身上,頭上束了一條三角巾,戴了一頂斗笠,腳下穿著束著褲腳的褲子,臉上敷了很厚的粉,一聲不吭,也毫無表情。這女人長了一個尖下巴,眉心還有一顆痣。在行軍的道路上,那些士兵輪流出列,跑到隊尾去看她,然後就哈哈大笑,對她出言不遜,但她始終一聲也不吭,保持了尊嚴。據說,薛嵩買下了湘西節度使的差事之後,也動了一番腦子,還向內行請教過。所有當過節度使的人一致認為,在邊遠地方統率僱傭軍,必需有個好的營jì,她會是最重要的助手。為此薛嵩花重金禮聘了最有經驗營jì,就是這個老婆子。當然,走到路上聽到那些僱傭兵起鬨,薛嵩又懷疑自己被人騙了,錢花得不值。但那個女人什麼都不說,她對自己很有信心。任憑塵土在她周圍飛揚──假如有隻蒼蠅飛過來要落在她臉上,她才抬起一隻手去攆它;一直來到紅土山坡底下,她才從驢背上下來,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看男人工作,自己一把手都不幫。順便說一句,她做生意,也就是和男人幹事時,也是這樣:不該幫忙時絕不幫忙,需要幫忙時才幫忙。

  後來,薛嵩率領著手下的士兵修好了寨子,也給她修好了房子,這女人就開始工作:按照營規,她要和節度使做愛,並且要接待全寨每一個出得起十文銅錢的人,不管他是官佐還是士兵,是癩痢還是禿子,都不能拒絕。一開始那幫無賴都不肯到她那裡去,還都說自己不願冒犯老太太。但後來發現再無別處可去,也就去了,這個女人埋頭苦幹,恪守營規,贏得了大家的尊敬。開頭她每五天就要和全寨所有的人性交一次,這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但她也賺了不少銅錢。順便說一句,這種工作的繁重是文化意義上的,從身體意義上說就滿不是這樣,因為干那事時,她只是用頭枕著雙手躺著。雖然她也要用這些銅錢向士兵們買柴買米,但總是賺得多,花得少。後來事情就到了這種地步,全寨子裡的銅錢全被她賺了來,堆在自己的廂房裡,這寨子裡的銅錢又沒有新的來源,所以她就過得十足舒服:白天她躺在家裡睡大覺,到了傍晚,她數出十文銅錢,找出寨里最強壯、最英俊的士兵,朝他買些柴或米;當夜就可以和他同床共枕,像神仙一樣快活,並且把那十文錢又賺了回來。就如邱吉爾①所說,這是她最美好的時刻,並且整個鳳凰寨也因此變得井然有序。這位營jì從來不剪頭髮,也不到外面去。不管天氣是多麼炎熱,屋裡是多麼乏味。由於她的努力,整個鳳凰寨變成了長安城一樣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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